强迫许多人成了王涛的群众演员,毫不知情的他们也经历了也许是他们一生中最惊恐的时刻。
中午时间。应天西路满是灰尘,应天西路是个大工地,塑料的隔离带把大半个路包裹得严严实实,车辆拥挤着,在成了羊肠般的窄路上向前爬行。建设银行应天西路储蓄所在临近高架桥的路旁。小小的门面,灰蒙蒙,毫不起眼。客户也是寥寥。
他想坐牢(2)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中等身材,面容清秀。手臂上搭着一件外套。他用目光快速扫了一下四周,走到柜台前。“拿一张存款单。”声音不大,甚至挺有教养,标准的普通话。他埋着头,认真地填写手中的存款单。
新的几个客户进来了。年轻人又向储蓄员要了张存单,低着头,还是认真地写。
大厅空无一人。
年轻人把一张存单交给柜员,他很沉着地示意柜员:看存单的反面。柜员翻过存单:“打劫!不给十万元现金就引爆炸药。”
“啊。”柜员惊恐地喊出声来,“十万啊,我这里没这么多钱。”他打开抽屉大叫。
惊恐的声音立刻引来储蓄所所长,他看了“存单”,拿起电话,他拨打110。年轻人将手伸进手臂上的外套里,他什么也没做,突然转过身,冲出门去。
出来以后,王涛觉得自己的演出并不漂亮,因为他心软了,他想保护自己。其实,只要再捱几分钟,110警车就会如期而至,将他投入大狱。
“我不是想坐牢吗?”
这个愿望王涛酝酿了很久。很久了,“坐牢”这个念头死死地抓住他,不能摆脱。“那就去吧。”可是“怎么去”成了王涛最烦恼的事儿。“行凶伤人?不行,不能伤害无辜。”“当小偷?不爽,不好听,怪丢人的。”在无数方案被推翻后,“抢劫银行”的念头一旦产生,立刻被王涛敏锐地捕捉了。“这个好,既不伤害无辜,又不会造成多大危害。”王涛出发了。
22岁,什么都还没有真正开始,王涛已经倦了、累了。2004年春节过后,他就一直在盘算着自己,两条路,他想,一个,就是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另一个,就是坐牢。他选定了后者。
王涛是2001年9月到南京的,三个月后,他成了无所事事的都市闲人,他休学了。他给自己安排了新的生活。晚上在网吧通宵达旦,白天睡澡堂子、公园、广场。起初,他对这新鲜的生活满意极了,网络让他重温他热爱的韦小宝、网络让他结识了痞子蔡、更重要的是网络让他取得了一个个辉煌的胜利,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曾有过的。因为他的辉煌,网吧打开大门,不收分文接纳这个战功卓著的年轻人,他的快乐与他的工作合二为一了,游戏之余,他干点网管的活,24小时吃睡全在网吧。王涛就是幸运的阿里巴巴,他进入了让他目不暇接的藏宝之洞。网络上一个个不期而遇的惊喜,让他忘记现实生活的困窘与寒伧,然而,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新鲜是多么短暂啊,新鲜过后,是轻车熟路的熟稔,再然后,是习惯,麻木,再到厌倦。整个过程他用了三年。
对王涛而言,可怕的不仅是厌倦,而是厌倦却又根本无力自拔,生活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带着王涛下沉,他想,他没有吸毒,却完全能体会吸毒者的欲罢不能的感受了。他机械地活着,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事,一天抽一包烟,在网上无聊地闲逛,没有了热情,没有了兴趣,甚至失去了看客的好奇。
王涛苍白了,消瘦了,他觉得自己无药可救,哪怕恋爱。是的,他应该是爱女友的,这个更加年轻的姑娘“活泼、可爱、青春、朝气”,然而,她也救不了他。“没办法,我是自私,她自己,要靠自己想开。”王涛在作出决定时这样告诉自己。
如果你也是网络的发烧友,如果你也能稍加留意,你会发现网吧里到处都是王涛,一样的苍白、一样的倦怠、一样的无可无不可。其实,大街小巷走着的,酒吧里泡着的,舞厅里扭着的,都是王涛啊,王涛真是随处可见呢,他们年轻挺拔的身体,应该像春天的杨柳,却不知为何抽走了精气神,萎糜而颓唐。
如果说王涛等同于众人,他一定会有些不服气的,他是有些自傲的,因为他还有“思想,”他的“思想”记在他每天的日记上,这是他从十四五岁以来唯一坚持下来的正经事儿,厚厚几本,哪怕彻夜不眠时也不曾中断过。“将来是要出版的。”在苍白的让人渐渐失去知觉的日子里,王涛保持着难得的自省,这自省在让他“卓尔不群”的同时,又加重着他的苦恼,他不知该怎样才能摆脱这生活的难以承受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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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坐牢(3)
离开银行的王涛似乎并没有多少惊慌,只是有些自责,还有自嘲。他发现自己还是这样一个胆小的人。“目标”就要实现了,他逃了。身体是逃跑了,可是心灵无法逃避。“结束现在这种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采取强制手段。”王涛是对自己心软了。“吃苦、磨难,这一课我是必须要补的,我能够为自己的行动承担责任。”对一切都已厌倦的王涛决心彻底把自己抛出去。“为什么要可怜自己呢?”王涛想。是的,行动之前,王涛已经明白注定了要让父母伤心,要让恋人难过,他何尝心软过?为什么偏偏对自己就下不了手呢?
“必须狠狠心。”
从中午12点,到下午3点,这中间王涛就这么走着,胳膊上挂着外衣,下面藏着子虚乌有的“炸药”——几张旧报纸。
这真像一场闹剧啊。
这不是闹剧。王涛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产生了何等严重的后果。虽然他是学法律的,虽然他在大学里学了3个月的法律,可是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警方闻风而动。
然而王涛消失了。偌大的一个城市,找这样一个,影子一样的年轻人,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警官的胜利突如其来。3个小时之后,犯罪嫌疑人王涛竟自己找上门来了。“我来自首。因为我抢劫银行没有成功,跑出去后,还是想到派出所投案,我就来了。”
从实施抢劫到主动自首,不过3个小时。用这3小时,王涛思考了,决定了。这一决定几乎与他策划抢劫来得一样突然。他立刻奔向最近的派出所,水西门派出所。
找错地方了。建行应天路储蓄所属南苑派出所管辖。王涛随后被送到了南苑派出所。在作笔录时,王涛这样交待自己的自然状况:赵军,男,1982年7月27日出生,其他情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我只知道在我10岁时可能是被人拐到南京后一直就在南京流浪,未被公安机关处理过。
这次,王涛的谎言被警方一眼识破。识破他的谎言并不难,因为他不过是个没有多少社会经历的年轻人。真实的情况,揭开了王涛无聊、厌倦背后的另一段隐情:2001年9月,19岁的王涛被父母送到南京某重点高校法律系读自费大专班。“大学跟我想像的不一样,没劲,老师都是老头老太”,“对同班同学的印象也就是80来个人,60多个女生,40多个美女。”“上学没劲。”没劲,就上网,上了网,更觉得学校生活的没劲。
离开父母,王涛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自由。而学校,王涛也觉出了学校对他的不在意——自费的成人大专班。自由、失落,从来不曾见过的繁华都市的灯红酒绿,这让王涛做出第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仅仅3个月,王涛瞒过了家人,自作主张退学。这一瞒就是3年。瞒过家人的好处,一是父母不致于失望、伤心、唠叨,二是学费、生活费还是源源不断。3年间,王涛每年回家的时间不到一星期,每月的平均生活费是2000元。这样的结果是,王涛远在睢宁的家已由小康变为赤贫,父母已经为异乡“求学”的儿子举债2万多元。
“我对自己失望透了,我讨厌我的生活,讨厌欺骗,对父母的内疚天天纠缠着我,我却无法自拔。我应该遭到惩罚,惩罚才能让我赎罪。找出各种借口要钱,一天天浪费生命,我已经承受不了了。我一定要切断过去的生活,惩罚自己,强制性地改变自己。”
“抢银行是一场闹剧,我不指望能得手。我就想去坐牢。我一直在享受,我还从来没尝过吃苦的滋味,人都说坐牢苦,或许只有这种苦,才能改变现在,这比死还难受的空洞。”
“父母的人生信条是为别人服务,夹着尾巴做人。我做不来。我承认我自私,但我自己也改变不了自己。也许,我这样做,对父母,对女朋友,是更大的伤害,可是,我没办法,只能希望爱我的人想开点了。”
“父母身体不好,还是蛮担心的,女友不知会不会很难过。我是不想给他们打击,所以希望隐姓埋名去坐牢,可惜还是被发现了。”
他想坐牢(4)
“虽然这样,我不后悔,我想在里面补上人生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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