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屿的外公年轻时下乡当过知青,在西北山区的天寒地冻里落下病根。后来家里寻了关系弄回城,燕窝桃胶好汤好水地养着,伤了的底子却回不来。
如今年纪大了,没什么肾脏癌症一类的大病,小病却不断,只好成天在特护病房养着。
人老了就是这样,即便没有大病大灾,身上的零件总是这坏一个,那锈一个,随时要缝缝补补,骨骼喀喀间都是年月刺下的刀痕,总没有好全的时候。
病房在城西的私人医院,鹅卵石铺路,门前立白石镇兽,四围都是郁郁葱葱的被子植物。
安静,清幽,路过的人乍一看会以为是公园而非医院。
时家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外公已经睡下了。
医生悄声把门关上了,示意他们到走廊上来。
“老爷子早上吃了一盅虾皮冬瓜汤,油糖盐都少放,当时还说呢,感觉身子骨硬朗些了,想吃些更鲜浓的。结果刚才不知怎么的,起身拿了张报纸,突然就大脑皮层充血了,”医生和他们实话实说,“现在是稳定下来了,但是以后会不会复发,不好说,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时母捂紧了嘴巴,被时屿搀着,眼圈红了。
时屿低声道:“谢谢大夫。”
“分内,”医生简短地说,目光落到夏栖鲸身上,“这位是……”
老爷子住院的日子久了,医生和常来探望的家属都熟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面生的男孩儿,乖乖巧巧的,眉目清秀,看起来也不像是时家的佣人。
夏栖鲸迟疑了一下,看向时母。
时母擦干眼泪,淡淡道:“是小屿的男朋友,他们下周就要结婚了。”
时屿脸色不豫,脱口而出想说什么,被时母一眼瞪住了。
医生愣了一下:“时少爷的寒症好了?”
时家在这家私人医院是有参股的,时屿的体检一向在这儿做,当初的寒症也是院内首席主任医师亲自测的,如果性征测试有变,数据库里应该有记录才对。
时母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是啊,你不知道?小屿的寒症好了有一阵子了,下回我爸爸问起来,你也这么说,记得么。”
医生迟疑片刻,低声道:“我知道了。”
外公在两个小时后悠悠醒转。
时母用冰块冻了好久眼眶,终于把红眼圈都压回去了,强撑出一脸笑意,轻轻巧巧地扑上去撒娇。
女儿无论长多大,在父母面前都是爱娇的小公主。更何况时母这样的,嫁人之前一直和父母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抢着架梯子。
外公宠溺地摸摸时母的头发,问医生怎么说的。
“没什么大事,大夫说您可能起身急了,一下子血没供上来,就头晕了,”时母故作生气,道,“您以后悠着点儿,想要什么打铃喊护士嘛,今天吓死我们了快。”
外公笑了笑,没说什么,抬起眼来。
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夏栖鲸。
“这个小朋友哪里来的?”
不待夏栖鲸回答,时母突然道:“时屿,你来说。”
病房地上还有浅浅的水迹,是外公脑充血倒地时撞翻的搪瓷杯里的水留下的。
外公板板正正地坐在床头,看起来似乎状态挺好,但神情间是掩饰不住的萎顿。
病痛这种东西,是势必会留下印记的。
尽管这次化险为夷,人的状态却是没办法完全复原的,再高超的医术再先进的仪器设备都无法使人重返青春。
一点一点地老去,一点一点地腐朽,每一点破碎过的痕迹都刻在枯树皮般的皮囊里。
无可挽回。
时屿直挺挺地沾着,后颈有些僵硬,没有立刻说话。
原本他是打定主意要抗争到底的。
可如今站在外公面前,面对外公苍老温和的目光,他突然失语了。
外公一生要强,年轻时身体不好,也从来都是默默行路,从不会把工作推给别人。
他出生那天,据说外公高兴得连喝三盅白酒,连夜坐飞机远赴加拿大,特意请一位退隐多年的书法大家为他题字,起名“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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