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长叹一声:“给谢将军平反,却又叫另一个人搭上了性命。你说这事儿……”
“蔡老此话怎讲?”
“唉,左相大人向来耿直,因了这事内疚于心,虽然皇上没说什么,可是……平反的诏书颁下来,徐大人当天下朝回家,就吞金自尽了。”
“啊!……”
听完这个故事,子周一下午都憋得难受。临走,蔡阶叮嘱一句:“这件案子,尽管已然解禁,也不要随便跟人说。我看你稳重得很,想必明白。”
“谢谢蔡老。”子周点头。——定了谋逆诛了三族,没几年又给人平反,还是同一个皇帝手里。虽然是底下人的错,到底叫圣明万岁没面子,所以朝里上上下下都不多提。
走出大门,看见对面策府司的人进进出出,一派忙碌景象。
守藏司和策府司,是秘书省两个下属部门。秘书省丞从前由真定侯担任。今年五月,蜀北报西戎欲打通雍蜀官道,正组织大量降卒民夫在仙阆关外搬运挖掘;七月,侯景瑞报西戎再次兵临封兰关下,形势顿时紧张起来。几个军方将领及部分朝中大臣,以“国事危急,须贤明居中总括运筹”为由,建议设“太师”一职,应对当前特殊情况。
就在前几天,七月最后一个朝会日,皇帝难得勤快一回,接见百官,宣布封舅父真定侯宁书源为“太师”,兼任秘书省丞,位在二相之上,总领朝政。
所以,负责参政议政,拟旨传令的策府司,才是秘书省真正要害部门。经过这些年的积累,终于完全成为代替皇帝决策的最高行政机关,其他省部只有遵照执行的份儿。眼下西戎兵分两路,逼得这样紧,策府司的人轮班值夜,通宵开工的时候也常有。
向那个大门里望了一眼,子周心情复杂。国舅升任太师,名正言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有人可以制衡他了。唯一能够制衡的人,选择彻底罢工。
心中苦笑,面上还须谦和有礼,与院子里进出的同僚打招呼。
出了衙门,两个随从尹平和尹安早在外边候着。
“少爷是直接回家呢,还是上哪儿逛逛?”尹平问。
刚开始那段时间,子周每日出了衙署,会四处溜达溜达。他本来就很出名,被国舅爷夸了一番,又蒙皇上两次单独召见,声誉益隆。更兼年少英俊,这西京城里倒有大半认得他。尤其一伙留京的同年,有意结纳,时不常抓了他结伴游乐。子周性情端直,心地却仁厚,加上这几年被子释□得随和不少,渐渐学会些和光同尘的本事,交际应酬很快多起来。
朝中自然也少不了想找女婿的,有意新科状元,明里暗里试探询问。子周总以家有兄长未曾婚配为由推脱。又有那不死心的追上来:“司文郎这般人才,兄长想必也不差……”
子周忙道:“兄长已有婚约,只是未曾过门。”对方退下去了,他却楞住:怎么下意识的会这样讲呢?正该尽力为大哥找个可心合意之人,为子归和自己找个嫂嫂才对啊……
回家一提,子释道:“你推辞得很好,以后就这样说罢。我喜欢清静,不耐烦应付女人。”笑笑,补一句,“咱们向来不拘那些俗礼。你若相中了谁家姑娘,大哥替你做主。”倒把子周弄了个大红脸。
他又跑去跟子归商量。妹妹只问:“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大哥?”子周抓着脑袋想想,少见的叹了口气。
应酬多了麻烦也多。何况集体活动良莠不齐,难免遇上看不顺眼又不能得罪的人物。所以子周最近开始躲着那批同年,每天到点就走。可是今天贪听故事,多待了半个时辰。走到巷口,正碰上翰林院就职的几个同榜进士出来。元觺麟瞧见他,笑嘻嘻的就迎了上来。这人名字起得诡异,性情却十分开朗,拉着他道:“子周,方不方便请我们到你家去吃晚饭?不白吃你的,兰台司的书随你挑……”
王宗翰笑骂:“才做了几天官,就把这假公济私的勾当学得溜熟!再说了,人家府里的书,未见得比兰台司差多少吧?”
一旁探花郎米邵成打趣:“元兄是要去蹭饭,还是那个……呵,秀色可餐……”
元觺麟反唇相讥:“米兄,五十步笑百步,欲盖弥彰啊……”
这几个都是监生出身,家里有背景有门路,才得以留在西京,进翰林院做了五品编修。普通的新科进士举人,谁有状元郎那等好运气?除了部分入京兆衙门见习,剩下的可统统打发到蜀州各地去了。此外,说话的三位还有一个共同点:和子周一样,他们皆属寓籍。家里都是逃亡来的地方高官或世族富豪,正努力在西京这片全新的战场开辟自己的领地,关系自然格外亲近一些。
大致说来,朝中高层主要有外戚和朝臣两个集团。但是西京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却基本分为三派:从銎阳迁入的“京派”,本籍“蜀派”,外来“寓派”。三伙人互不服气,比高下,斗威风,乐此不疲。相较之下,寓派实力稍微弱一点。锦夏朝重文轻武,这些人又多是世家子弟,因此隔三岔五总要来一回笔墨较量。无形之中,来自文章锦绣之乡越州彤城的新科状元李子周,正在成为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隐然“寓派”新一代领军人物。
都是年轻人,熟不拘礼。这三人之所以和子周开这玩笑,却是因为到李府蹭过一顿饭,见过子释和子归。不仅如此,其中王宗翰竟是三年前礼部大门外和子释有过一面之缘的热心人。原来当年科考朝廷照顾蜀籍士子,寓籍名额太少,再加上王家脚跟未稳,虽然有钱,却没使对地方,以致王公子拖了两年,和子周同期考中。
六月初六那天,官署休假。自有那好事之徒约齐了三派主要成员,在朱栏大街最大的酒楼“玉壶天”聚会,喝酒行令斗诗猜谜不在话下。子周虽然努力保持低调,却因为旧闻典故知道得比别人多,行令猜谜时小出风头。到得下午,一众公子哥儿吆喝着要去“流芳轩”喝花酒,找粉头,预备比拼第二场。
锦夏朝的规矩是禁止官员宿女昌的,不过许多年前就不被人记得了。
子周力拒同赴“流芳轩”,遭到众人好一顿嘲弄。他始终不为所动,只道:“出门前兄长曾叮嘱日落归家,我得回去了。”
大伙儿都知道他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兄妹,向来最听兄长的话,免不了又是一通调侃。子周正色道:“长兄如父。我是大哥教养成人,当然听大哥的话。”
王宗翰道:“常听你说家中兄长如何,还真想拜会拜会。”
元觺麟和米邵成同为寓派骨干,有心与子周拉近距离,连忙附和:“你这般学识,竟是大哥教养成人,你家兄长也太厉害了。如此人物,好歹让我们见识见识。”
子周思忖片刻,家里确实过于冷清,大哥压根儿懒得主动与人交往,邀几个同年回去热闹一下也好。顺势点了头,差尹平先一步回家报讯。
于是,这三人跟着子周登门做客,其他人浩浩荡荡去了“流芳轩”。
子释听尹平传来弟弟口讯,看看天色,叫子归让厨房加几个菜。又吩咐丫鬟摆出四色果品点心。
正在书房整理从“富文楼”借来的一批消遣读物,门房报二少爷归家,放下东西迎出来。看见弟弟身后跟着三个气度华贵的年轻人,笑道:“三位定是舍弟同僚好友,快请进。”
他刚从门内跨出来,三个做客的已然暗吃一惊。明明静日无风,却觉来人云水之姿,衣袂飘飘,足不沾尘。及至一展眉一开口,三人齐齐愣住。刹那间西天的晚霞也相形失色,黯淡无光。
还是老成的王宗翰最先回过神,拉着另外两人回礼问候。多瞧了一眼,忽问:“恕在下唐突,李公子颇为面善,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子释微笑:“在下与兄台当属初识。”
王宗翰一拍手:“对了!上次你也这么称呼我。你忘了,天佑四年八月礼部面审,咱们在礼部衙门外头碰见过。”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