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鸢认得那个酒盏,马球赛后,口出狂言的北燕女子回家,将头盖骨从叔父那里偷了出来,和其他礼物一起,送入了后宫。她被勾起了沉抑的回忆,问道:“婕妤可知,御驾亲征是不能带女子的。你要以什么身份去?”
尹婕妤苦笑了一下,她比谢令鸢更明白,自己的请求是如何荒诞不经。
若是从前,她是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有——身为宫嫔,哪怕皇帝不喜欢她,从未宠幸过她,她也是女人,生来便已经注定了,她们的大德是相夫教子,宿命应该是深居于高墙之内,而不是披甲上阵,替家族了结宿怨、替兄长报仇雪恨。这样的想法和意志,是僭越,是失女德。
她的苦笑中透着不甘:“我不会以陛下的妃嫔身份随军。陛下任人唯才,我恳请面圣,请他与我推三局沙盘,过一百招身手。倘若陛下看得上眼,我尹盛兰愿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铿镪顿挫之言,如金石之声,在她心中激荡了多年,说完一时豁然开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捂住了胸口,满怀期待盯着德妃。
这样惊世骇俗之言,无论是曹皇后还是何太后,都不会允许她道出。可是她相信德妃不会反对,毕竟,这是带她们赢得马球赛的德妃,这是伴同天子微服亲征的德妃,这是她在后宫中,唯一可寄托以希望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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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的视线又落回她手上,想起了马球场中喊出的残忍真相,和她委顿在地不甘的嚎啕。除了尹家人,还有不知多少人葬身沙场,迄今也没有魂归故里,更是谈不上报仇雪耻。
身为尹家的女子,已故将领的妹妹,尹婕妤却一心渴望担起这个使命,心心念念想要为尹家,甚至为所有葬身疆场的儿郎们,讨回这口气。只不过她入了宫,逐渐也就死了心。
而如今,远在并州的何贵妃与武修仪,给了她希望,使她奋不顾身想要抓住这一缕光。那自己又怎能让她希望落空。
“这会很难。你知道么?”
不再是尹家府上的闺秀,不再是宫中的婕妤,只是以独立的女子身份出行,甚至建功立业,很难。这一路来,武明贞用的是怀庆侯侄儿的身份,何贵妃借用了何赐学的身份,谢令鸢自己也是借用二哥谢庭显的名头。
可是尹婕妤面无畏色:“我知道。但我不怕。既然贵妃娘娘与修仪娘娘可以人尽其才,臣妾有何不可?论比武,臣妾也不见得比修仪娘娘差。规矩要破,总要有人来试探,臣妾愿意探路先行,头破血流亦无妨。但求才尽其用,能了却家中与北燕的世代宿仇!”
“好,”谢令鸢一锤定音:“你若决意,我便帮你。”
尹婕妤一顿,没料到她应得这么干脆,细长微翘的眼睛睁大,像极了还未出阁时被家中娇养的女儿。
谢令鸢喜欢这样的她,喜欢这样眼中流光溢彩,开始敢说出愿望的她们。
曾经九星因压抑失了本心,才致使落陷。如今九星初亮,也照亮了天下女子之路。她们有这微弱晨星引路,虽依然漫漫修远,那终究是道。
九星,是天下之晨星,是启明之星啊。
她何其庆幸,自己坚持到了今天。
谢令鸢道:“我会帮你求见陛下,请求陛下斟酌此事,愿你了却国恨家仇,了结无数人的宿怨。”
尹婕妤轻轻呼出口气,她握住了德妃的手,倒是不怕僭越了。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觉得自己能被人懂,懂心头堆积多年的渴望与不甘。遇见德妃,又有何贵妃、武修仪等人,这大抵是她人生最大幸事。
殿内角落的陶俑宫灯,映得她眼中闪烁晶莹,手下的温热直传心底,半晌,她道:“谢娘娘体谅,愿为臣妾觐言。无论此事成败……我心里,永远铭感。”
谢令鸢在她肩头拍了拍,目光暖凝,让人安心:“此事,必成——我必助你达成所愿!”
尹婕妤迟疑了一下,有些狼狈地想偏开头,眼睛一眨,有什么干脆利落地滑过脸颊,连痕迹都没有,这才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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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谢令鸢便向御前传了话,午时萧怀瑾来丽正殿,谢令鸢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神色,倒是挺平静的,没有斥她荒唐——看来是已经麻木了。
军情紧迫时,他用屠眉当过前锋,用何贵妃当过参军领行台录尚书事,带德妃打高阙塞战……突破了这么多下限,天地豁然开朗,再带个能打仗的女将怎么了?
不过,他的后宫,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各有千秋本事不浅啊……萧怀瑾双目放空,麻木道:“朕要先看看,她究竟有否足够的本事。”
毕竟她悲愤雪耻的心情是一回事,兵家胜败乃另一个层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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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尚寝局去紫宸殿问侍寝,萧怀瑾便点了尹婕妤掌灯。翘首以盼的后宫女子们,惊掉了一地下巴。
各宫妃嫔们嗑着瓜子,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尹婕妤昨天刚去找了德妃娘娘,今日她就被陛下临幸了,这能说是巧合么?”
“依我看,这中间定有内情!”
“不管,我们也去找德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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