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估计跑路了,这种突然出事的老板很多。
王伯说,反正我就在这住下去,住到现在,人这辈子讲的就是信用,答应别人的事,要做到。不管那老板有没有出事、有没有跑路,我不能先撤了。没矿采,我就开起了民宿,也是笔收人。
我说,是笔很不错的收入。
半瓶白酒没了,我有点晕乎,不知喝了多少,王伯毫无感觉,酒量不敌。
王伯说,其实这个水库,很多年前,也是矿山的一部分,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最早的时候,都是矿山,矿山很大。听上一辈人讲,山上全是树,绿光光,傍晚太阳落山,树上的鸟飞起来,满天都是叫声。山脊线弯弯曲曲,一片连着一片,单是山头,就有十来个,决定建水库,才把那一块山头给夷平了。
他指着前方黑暗中的水库,那里除了黑压压的水,什么都看不到。
我说,这倒没听说,我一直以为那地方本来就是平地,夷平山体?这得花多少精力。
他说。也不是一下子夷平,一代人陆陆续续干了十来年,你爸那一辈去建水库的时候,已是平地的模样,往下掏,就好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记奇怪的夜鸟叫声,凄厉尖锐叫人不安,王伯又倒了一口酒,享受的样子,我犯困了。
我说,我要去睡了。他说,明天起晚点吧。我说,要看日出。他说,下雨,没日出看。我说,你看气象预报了?他抬头说,观天象。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
铁皮棚上接连不断蹦着豆子,听久了能起催眠作用。石头床硬得像棺材板,席子黏糊糊的,朝南的窗外透进一点风。
我侧躺着,想了想和王伯谈的话,然后想起了我爸。
我爸在被泥石流淹没前,二十来年的时光,我和他处得并不好,可以说挺糟糕。他是个牌气暴躁的男人,带着一股阴狠劲,平时隐忍着,一喝酒,全发泄出来,和我妈吵架,吵了十来年,我妈忍到极限,离了。
那之后,家里我不想待了,从小我就想着出门,越远越好,北上广,后来全去过、待过。刚离家那阵,欢腾得什么似的,久了,也觉得腻糟,到哪里,都孤零零的,好儿次过年没回,在出租房,吃着泡面看着春晚听着门外落雨般的鞭炮声,对老家起了一丝怀念,但想到我爸那个样子,打住了。邻居告诉我,我爸一个人住老屋,养养鸟虫,种种盆栽,性子倒和以前有所不同。
2007年那场让他丧命的特大台风登陆前的那个晚上,我接到他电话,他是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一开口,隔着听筒能闻到他满嘴的酒气。他大着舌头说,儿子,爸跟你讲会儿话。我说。这正加班呢。他说,我先讲,你不爱听就挂掉。
他一个人一口气讲了二十分钟,全是反省过往日子的言辞,听着跟忏悔录似的,当时秒其实没在加班,一个人在出租屋喝酒,越长大我越发现自己像他,对酒精也无法抵御。
我原本可以和他好好聊一聊的。如果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我肯定会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听他说的每个字。遗憾的是,我没办法听下去,一如以前无数次那样,对和他的交流早已失去了耐心,想要挂掉。他最后说了句,外头不好混的话还是回来吧。
两天后,水库就溃坝了,谁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水利局误判了灾情,村里提前动员起来,将近三分之二住户撤到了临时安置点,村长让我爸赶紧走,我爸说,这水库是老子当年一手挖出来的,难道还会淹了我不成?
没走,结果就被淹了,和他一起被淹的还有十来个不听劝的村民,有些人到现在还没找着尸体,对不上数。
清晨雨还在下,时断时续的羊叫声在耳边回荡,九点,起床,来到外面,雨丝飘拂,快停了。昨晚碍于雾气和夜色没看清,坡上这么大一块地,几乎与山脚的平地面积相仿,矿山的石壁更显陡峭,祼露的树木根须更见高拔,平地上的零星帐篷不见了。
王伯屋子的门半掩着,我敲了敲,推进去,王伯正和老伴坐凳上说话。
他说,起啦。
我说,起了。
这屋暗,墙角堆着一些杂物,农具、雨伞、马铃薯、簸箕、扫帚、蛇皮袋…·…还有个自制的烧烤架!一堆碳,几捆木柴。王伯的老伴给我拿牙刷,牙膏挤在上面,鼻涕虫似的一条,一根毛巾。我打起井水冼漱,水凉透齿,然而清爽,回去还了牙刷毛中。
我把王伯叫到屋外,说,王伯,有件事我跟你商量。
王伯说,什么?
我说,昨天见过的那几只羊,你养着干什么的?
他
他说,打发时光。我说,能不能卖一只给我?他说,你带回去养?我说,哪能呢,吃。
他说,吃?
我说,对,今天我很想吃上一口羊肉。他说,山羊肉怕是不好吃。我说,弄一只吧,解馋。他说,多少钱呢?我说,五百?他说,贵了,不用那么多。我说,就给你五百,你帮我杀好、洗好,现吃!他说,怎么个吃法?
我说,用你屋里那口烧烤架。
他说,这倒变成农家乐了。
王伯领着我,去捉羊,他说,领头羊不行。我说,不要领头羊,就昨天被我拉过后腿的那只。它在半坡溜达,王伯“哆哆”唤了两声,它抬头朝这边看,王伯对它招手,唤孩子回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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