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外。
天边彤红的夕阳,早春的潋滟水面,映照出了黄昏的颜色。
万物初绿,十里长亭外,是钻出土地的嫩草,散着特有的绿色气息;目光再远些,是湖边那一排方才抽出嫩黄色柳叶的杨柳。
“柳与留”,再结合着这十里长亭中一站一坐的两名少年,与不远处的草地上,那散步似的少年少女,很显然这是一副送别的场景。
实际上将十里长亭与送别有意识牵扯起来的,是长安城近几天才流行起来的一歌曲。与孙道那两曲子差不多一般的奇腔怪调的特点,却令人不得不服气作词者的底蕴与才气。至少,在学子们看来,它比之孙道的境界要高一层,无论何种层面。
当然,这只是一个饭后茶余;重点是,此时此刻,这黄昏时分,着实不是送别的好时候。换句话说,黄昏时远行,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个好的选择。
可惜他们无能为力,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在太子李承乾中午出城后,他们黄昏时即时出京。据说,当时李世民的原话是“哪怕是耽搁下来天黑了没来得及,他们也得给我睡在野外!”
莫名其妙的命令,他们却不得不坚决的实行它。在上午送走了李世民与自己的父亲侯君集后,在中午的李承乾离京后,侯志军与贺兰越石二人,便是出现在郊外的十里长亭之中。而送别他们的人,也只有了贺兰楚石夫妇,即荷兰越石的弟弟与侯志军的妹妹。
而顷刻间拉走了竖眉瞪眼的妹妹,背对着长亭散步在湖边,侯志军将空间让给了贺兰家的两兄弟。
无论怎么说,侯家对于贺兰家,都是有所亏欠的。侯君集可以不问,侯海棠也可以胡搅蛮缠,可侯志军不行。这也是李世民放心他与贺兰越石同行的原因。同样,相对地,李世民给两位少年创造的可以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的条件,也是领悟到这一层的侯志军,拉走自己妹妹的另一个因素。
而他们兄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长亭内,旋即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对于贺兰越石而言,是空有千言万语却无话可说的难过;而对于贺兰楚石,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默,他不知该如何来面对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兄长。
在未见之前,一切事物都可以作为借口;而见面之时,一切都不可以作为借口。
所以,这种沉默分外压抑。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贺兰楚石微微皱起眉头,目光望向亭子外那不远处的妻子与妻兄“福伯呢?”
他明白,自己的这位哥哥,如果不是自己开口的话,他一辈子也不会多说一句。相比较口中所言,他更喜欢身体所行。
“留在长安看家,家里需要人照顾”贺兰越石随着弟弟一同将视线移向亭外“侯家兄长没带家仆独自上路,我也不好带着人来拖他的后腿”
“你又来!每次都是这样,总是为别人着想,都不想想自己——你也不自己想想,你的身体好吗!军哥身体好、又有经验,在外面可以一个人照顾自己;你呢!不带着个熟悉的人照顾你,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最后扛不住病倒了怎么办?反过来给军哥添麻烦吗!”本就是压抑着心境,此刻贺兰越石的一句随口的解释,便就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那个积埋了许久的火药桶。于是贺兰楚石仿佛陡然爆开来一般,无比愤怒的嘶喊声陡然间响起来,歇斯底里,在这亭子外的城郊,传得好远“还有,还有那个武元庆,你将照顾你十几年的福伯留下来,是害怕武元庆在府里尴尬难过是吧!每次都是这样,你一声不吭地为别人做那么多,别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但看出来了要怎么办?!你考虑过他们怎么想了吗?!”
“没有!你从来都没有过!是!你是兄长,所以阿娘临终前,嘱咐你照顾好弟弟!你也真的这样做了,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
“你贺兰越石要才有才,要容貌有容貌,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阿耶的好长子,是家族的合格继承人,现在又是一个关心疼爱弟弟的慈爱兄长!诗会,集社,长亭,聚会,哪里都有你,所有人都知道贺兰家出了个一个俊俏才子贺兰越石!而我呢,所有人提起我贺兰楚石的时候,都会说那是贺兰越石的弟弟,那个才貌双全的贺兰越石的弟弟,都是羡慕我有这样的一个哥哥!”
“我只是贺兰越石的弟弟,便连阿耶眼里只有你贺兰越石,到我这里就是整天惹麻烦!那既然你们不喜欢我,恨不得没有我这位儿子、弟弟,那侯家小娘子看上我、喜欢我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又要来阻拦呢!把我扔出去撇清关系不是更好吗!没有人要我,可现在有人要我贺兰楚石了,有人看上我贺兰楚石了,你们为什么又要反对!”
实际上,这件事是自己阿耶的一意孤行,与自己的哥哥无关。甚至阿耶反对时,他虽是没有明确地提出来反对阿耶的意见,却又直接在一旁鼓励过自己。这一点,对于了解他的自己而言,已然明白是着实不易。
回忆起年幼提起兄长时的自豪感,回忆起年幼时受到了委屈时找到兄长,回忆起那时候阿耶不允许自己接触自己妻子时,贺兰楚石仍旧可以清晰的记得,那时候兄长对于自己的鼓励和安慰笑脸。
自己的这个哥哥,可以说除了自己贺兰楚石开外,没有人会再了解他。对任何人,他总都是笑呵呵的,不论是谁、立场如何,他都会是笑而不语,什么情绪都不会表现出来。便如天边的云,软绵绵的,即使在你面前,你也是对他无可奈何,自然也没有办法对他火怒起来。
可如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的立场又还能得到保持,并且清晰地表现出来;那些书生们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性子,在他的身上根本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影子!对此,作为弟弟,年幼的贺兰楚石自然是真心的羡慕与崇拜,他甚至认为,长大后的自己也可以像哥哥一样。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开始明白,自己大概是永远也无法成为哥哥那个样子了,因为他愈地讨厌别人评价自己“越来越像他的大兄了”!
自己是自己,是贺兰楚石,不是他贺兰越石!
原本是对兄长的憧憬与崇拜,由此便是转换成对哥哥的不爽与不甘!你贺兰越石是贺兰家的接班人,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十佳好青年,自己贺兰楚石只是你的弟弟!这样抢走自己所有的风头不算,我承认自己比不上你,可为什么偏偏还要对自己这么好?阿娘临终前的嘱咐?显示你贺兰越石的十全十美?还是你对于自己这永远也比不上你的弟弟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所以,虽然没有那种表现于言表的冷嘲热讽,可是贺兰越石与他的每一次谈话,每一次贺兰越石的劝告,都俨然是变为了贺兰楚石耳边的教训,那话语里面,全部都是轻视与瞧不起。如此,贺兰楚石自然是听完就走,甚至有几次是话说到一半就转身离开;感性的冲动下,兄长话语中是否有值得他重视、听取的地方,也被他忽略掉。
而事实上,贺兰越石在他们同龄人这一辈中,颇为有名着实不假,但贺兰楚石也没有他自身想象中那么没有名气。虽说一直都是被兄长的光芒掩盖住,贺兰楚石却也有自己的特点,并非他自己的那种妄自菲薄;虽然说,那武力上的锄强扶弱,会变为是那种所谓的尽惹麻烦。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一段时间,圈子里隐隐传着“贺兰两少年,文武光门沿”的说法。可惜,后来生的一切,不得不说,令人扼腕。
“作为兄长,是爹娘给的顺序,改变不了,所以我只能为你操心。至于阿耶,你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生过吧”不善于表达感情,对于弟弟的咆哮控诉,贺兰越石沉默一阵“与弟妹好好过日子,等到侄儿出生的时候,他还是咱们贺兰家的人”
“你什么意思?贺兰越石你什么意思?!”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着,贺兰越石的话,使得贺兰楚石忍不住猛地冲过来,拽起他的衣领将哥哥提起来,拼命地摇,整张脸都涨红掉,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你这刀子捅得恨啊,简直是杀人不眨眼啊!你贺兰越石这是嘲笑我贺兰楚石是个不孝的畜牲是吧!讥笑我在阿耶病重甚至临去那一刻,都没有让他见我最后一面是吧!讽刺我在阿耶葬礼那天都没去看他最后一眼是吧!”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难过,阿耶他已经原谅你了,我也是”任由着弟弟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贺兰越石始终直视着弟弟通红的眼。
对此贺兰越石早已做出来决定,抛却阿耶与阿娘,他贺兰越石终究是放不下这位弟弟。
而贺兰楚石不出所料地怔了一怔,随后却是放开贺兰越石,双拳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受伤的野兽般嘶吼着“放屁!你们忘掉了,可忘不掉!你们会原谅我、宽容我,可我过不去!我这里过不去!我贺兰楚石过不去!一辈子也忘不掉,一辈子也过不去!我想逃避,可一辈子也逃避不了!那是我贺兰楚石犯下的罪!”
无力地撑着栏杆,贺兰楚石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心里是撕心裂肺般痛苦。声音嘶哑掉,又把牙狠命地咬在一起,无声地痛哭;可任凭贺兰楚石是浑身剧烈颤抖着,却无可奈何。
他可以怨恨着自己的哥哥,他可以怨恨着那些将他当做贺兰越石弟弟的所有人,他却无法怨恨自己的父亲!同样,他可以给哥哥道歉,他可以给天下人道歉,却又无法与父亲说一声“孩儿错了!”
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贺兰楚石,注定了要在悔恨与自责中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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