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证明吗?”
“没有。”
“怎么会没有证明?”
“忘了带。”
她笑笑,于而龙也陪着笑笑,因为他明白惹麻烦了。
“是到我们三王庄来的吗?”她腔调里已经充满了公安人员的气味了。
三王庄成了她的?于而龙真感到悲哀,他生于斯,食于斯,长于斯,倒成了一个陌生可疑的嫌疑犯。他羡慕那个饮中八仙的贺知章,起码那位诗人回到他故乡时,是被儿童们笑着问的。也许中国在唐代,大家的警惕性比较低,不那么草木皆兵,可现在,他在受到一番理所当然的怀疑。
她弄清楚衣着不凡的老人,确实是来三王庄,便紧接着问:“那你找谁?”
他怎么能告诉神经过敏到可笑地步的服务员,是来看望一位死去三十年的女人呢?便耸耸肩回答:“我,谁也不找。”
“游山逛景么?”
“嗯!”
“也许还有别的任务吧?”现在,梳刷子的服务员看他不耐烦用手指弹着桌面,心想:他是不是在发报?于是向柜台里使了个眼色。那个卖票的姑娘立刻领会,便锁上抽屉走出店门报案去了。
这里,那个女服务员继续和他谈话,要把这个可疑人物羁縻住。
“那么,你要花做什么用呢?”
“哦!你太好奇啦!小同志。”他决计不依靠那个自作聪明的年轻人,径直穿过客堂,到后院里去。
“哎,哎,同志……”她不满地要拦住他,但是她办不到了。因为于而龙看到了花坛旁边的一口古井,那像磁铁一样的古井吸引着他,什么人,什么力量也拦阻不住,他一步一步朝那口古井靠拢过去。
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围着石栏,铺着石板的古井,是三王庄独一无二的一口水井。在水乡石湖,各村的水井都是备而不用的。
只是大旱年景,海水倒灌,人们无法食用苦涩的咸水时,才想起古井来。
于而龙站在那里呆住了。
他仿佛看到,就在古井的石台上,老林嫂正在用井里汲出的凉水,洗拭着小石头浑身血污的尸体。他,浑身上下,千疮百孔,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小石头,是石湖阶级斗争的风暴中,最早献出生命的小勇士。他们是如何从孩子身上泄恨的呀?把这个窥见了高门楼与麻皮阿六勾结的小孩,极其残酷地杀害了,也许因为他看到了不应看到的秘密,才狠毒地剜掉了他的眼球吧?
难忘的血债啊,老林嫂的悲惨哭声,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杀人犯!谁是杀人犯哪……”
在哀伤的哭声里,没有救得孩子性命的游击队长,像现在一样,站在井台上,望着老林嫂和芦花,舀着吊桶里的井水,一瓢一瓢地,轻轻地洗净孩子身上的血迹和污泥。一个多么活跃的小战士,那样安详地躺着,井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在他的尸体上。
最无法忘却的,是那两只被剜走后,深邃的黑洞似的眼睛,在异样地盯着你,盯得人心里直打寒战。
这种奇异的感官刺激,于而龙一生只有过两次体验,一次是在被敌人蹂躏得死去的小石头跟前;另一次,就是前几年,重新回到久别的工厂,看到那心爱的实验场的时候。尽管一个是有生命的孩子,一个是无生命的机体,但是他们都有一双盯着你的眼睛,都似乎在向你的心敲击:“你来晚一步,你没能救得了我……”
狠毒的人都是朝着最致命的部位下手。
难忘的石湖上最初掀起的浪涛啊……
高门楼的枪支被强借以后,无异点燃了一颗引信,肯定,是下一个回合的触发点。但人们并不把王纬宇放在眼里,认为他是个新钻出地皮的笋子,嫩得很咧!报复无疑会来临的,但不是他,而是要等到那个进省谋官的王经宇回来后才会发生。因为听说高门楼派人给他送信,报告枪支被抢走,和肥油篓子惊吓成病的消息,他正在省会陪着达官贵人搓麻将,只是哼了一声,无动于衷,照样做了副满贯。大家立刻想到,不叫喊的狗往往更厉害些,便等着他回来同他较量。
即使现在,王纬宇的脸上,也总挂着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像纯洁的天使那样,任何罪恶都和他不沾边,所以三十年前的第一次交手,就被那张漂亮的无罪面孔给蒙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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