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张床铺外,还有一张窄窄的桌子,靠在桌角旁摆放了两把椅子。干净的味道,属于阳光,大海的味道充斥在各处,看着一尘不染的床单被褥与桌椅,允禩半天没吭声。矗立在他背后的张婆子几次想走,却又是不敢。最后,实在忍不住,婆子借口要去准备些茶水,准备走人。却是不想刚转身跨出一步,便被叫住。
冷冰冰的音调从她背后传来。
“白朗醉酒的那晚,你是故意早些离开的么?”
允禩盯着一直覆盖在腿上的那条薄薄的毯子,张开纤长的手指,把毯子上边的皱褶抚平。他的眼睛注视着毯子,即使在张婆子因为他的疑问而惊慌地转身偷窥他的脸的时候,他的视线也没从毯子上移开过。
“八爷……在说什么……老婆子……实在不懂。”战战兢兢的回答聊胜于无,婆子的脸色煞白。
“哼,”冷笑一声,允禩掸了下洁净的毯子的表面,又玩弄起手指,低着头,他沉声道,“难道,事情到了现在,你以为还能隐瞒得住吗?”
欢呼声,叫喊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隐约辨析着声音,允禩听见小风的叫嚷声。
“太好了,船开了,啊,我要去找允禩,叫他也来甲板上晒太阳!”过了一会儿,她又惊呼,“哟……啊……前边那些是什么……啧啧啧……好大的鱼……啊,跳起来……跳起来了……”接着她激动地又问船长,问是什么鱼,在得到是“海豚”的答案后,她更加高兴。又对着白朗说,说为他能有这么可爱的亲戚而奇怪。后者不语。一个水手却凑过来打趣,说是海豚与海龟并不算亲戚。小风不满地大叫,说是就是因为白朗,它们才算同一个宗室。众人大乐,其中允禩还听见白朗的笑声。
抓住毯子的手突然用力,手背上数条青筋凸起。看了眼允禩,张婆子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担心。
被揭露的戏码还在继续。
“那天,借着白朗酒醉,小风后来暂时离开了一会儿的空档,酒后吐真言的道理被这位大内侍卫完全印证……老东西……难道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八爷……我……我……”
犹豫中,张婆子吞吞吐吐,后背蜷缩,垂下脑袋,一双看似精明的眼里的光彩被凶狠的对手完全扑灭。
“啊哈,船长,你手里的管子是什么?你拿着它在看什么?”小风好奇的声音又在船舱下的两人耳边放大。
“西洋人的玩意儿,据说凭借着这根管子,能看见百里以外的东西。”白朗的殷勤碰了一鼻子灰,“谁问你了,讨厌,走开!”
闭上眼,允禩也能想象得出女人轻嗔薄怒时撇开嘴角弯曲的弧度。甲板上接着发出不可置信的抽气声。
“啊呀,这真是好神奇呢!这根管子,真的能看见……啊……我们前边还有一群跳跃在海面上的海豚……哟……足足有十几只呢……瞧……还有一只特别小的家伙呢……嘿嘿……这个小家伙的身体好些特别的胖……跳起来也要比别的同伴要低……”
“姑娘或许还可以往我们身后看一看……”船长威严的声音把小风的少见多怪打断。
顿时,空气为之一变。甲板上足足一刻钟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就在允禩等得不耐烦的时刻,小风的声音才又冒了出来,“咦,这是怎么回事,船长,后边……后边……我在这管子里似乎看见……好像……是有……”
“有一只船在一路跟着我们。”船长补充完她的话。
“什么?”白朗不相信地大叫,在小风的哇哇叫嚷声中,过了一会儿,侍卫仿佛泄气的皮球般哀叹道,“怎么回事,难道,还没有甩开那些人?”
“哪些人?”小风追问。
然而,却是任凭她怎么问,白朗都不再言语。小风赌气说白朗胡说,说他神经兮兮,说他脑袋发晕,后者也不以为意。没法子,小风便继续欣赏起眼前的美景。然而没过多久,在经历海面上的一个漩涡的时候,颠簸的浪潮让这位刚刚领略大海美妙的女人真正见识到自己的面目。呕吐,恶心,头晕,乏力,开始在小风体内蔓延,所有的不适汇聚在一起,让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在被白朗喂了几口淡水之后,从码头就聒噪到现在的她终于闭上了嘴。众人耳根变得清净。
允禩竖着耳朵听完这些,悬空的心才放下。对着眼前已跌落自己掌中的猎物进一步盘剥。
“听见了吗,有船在跟着我们呢……”
张婆子眼皮一跳,扑通一下跪倒在允禩脚边。然而,这时,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允禩头顶的甲板上传来船长大声的呼喊,“转舵!快,又一个漩涡!”
张婆子手指弯曲,手臂挥舞,胡乱地抓在空气中,似乎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保持身体平衡,然而,笨重的身躯阻碍了她的这点意识。在房间内所有物件整体倾斜的情况下,她的额头撞在了一张向她压倒过来的木椅的把手上,吃痛之余,她更是手忙脚乱,后背着地地仰头贴在震动的船板上,那双恐惧又惊慌的眼睛盯着允禩,嘴里发出微弱的叫声,她请求他救她。然而,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却是自身难保。多亏了轮椅加诸在他身体上的重量,在面对漩涡激发起的巨大惯性的时候,允禩维持起自身重心来要容易许多。虽然轮椅已斜斜地挤在床与桌子连接的那个小小的角落,但恰恰也缘于此,轮椅带着坐在它上面的人未在这场海上颠簸中显得过于狼狈。
对于张婆子的哀求,允禩没有搭理。一阵又一阵的抖动颠簸也令他觉得恶心。苍白着脸,他一手捂住嘴,闭上眼睛。突然,耳畔爆发出一声巨响。接着是痛苦的低吟。睁开眼,允禩注意到婆子已被另一张木椅压住,宽大厚重的椅背跌落在她的肚皮上,一丝鲜红的血丝泌出她的嘴角。婆子的五官扭曲,眼神绝望,嘴里仍在呢喃,“救我……八爷……求求你……”
男人一动不动。
终于,一切天旋地转的晕厥消失。一声声战胜危险的欢呼顺着甲板传递下来,钻进这间屋子的缝隙里。在陆续吐了两口鲜血之后,婆子眼里的光彩逐渐黯淡。她的四肢颤动,脸色惨白。额头的冷汗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淌。男人还是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没睁。一双浓黑的眉毛越皱越紧。甲板上凉飕飕的海风吹拂上他的脸庞,午后慵懒的阳光照射得他眼皮十分舒畅。借由船体回归原位的震荡,他已无需再被挤着贴在角落,然而,坐在轮椅上的他,仍然保持原样,贴着墙,让稍微松开连接的床、桌子包围在他周围,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安全。
“八爷……求你……帮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告诉你……”
气喘吁吁的婆子拼命朝男人凝视,仰着脖子,她几次费力想推开卡在她肚皮上的木椅,却没收效。
看了下婆子,允禩终于有了动作。他推了把桌子,转动轮椅,缓缓来到婆子身边,盯着她,手中动作却突然停下,
“八爷……求你先帮忙把这把椅子推开……我给它压得实在喘不过气……”
“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背后指使的人不是老四,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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