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得好《楚辞》。”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李冬青道:“我刚才进来的时
候,在窗户外听了半天呢,我听见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那几
句,高声朗诵,我就止住听住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
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李冬青道:“不要发牢骚了,
我问你一个字。这个‘落’字和上句‘坠’字是平等的吗?”杨杏园笑道:“你是
一个研究词章的人,难道这个不懂?”李冬青道:“我还真不懂。我想这菊花不比
别花,没有自落的,从小读《离骚》就引为疑问,后来看王逸的注本,他当作‘取’
字解,以为这‘落英’二字,是和‘坠露’相对的。这样解,终不妥。但是除了这
个也无别法可解了。”杨杏园道:“这样解是不对的。”李冬青道:“还有别解吗?”
杨杏园道:“你念过《尔雅》没有?”李冬青道:“只看过一两回,这和《说文》
一样,看着一点趣味没有,没有念过。”杨杏园道:“那就难怪。这个‘落’字的
解法,《尔雅》释访第一句,就说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亻叔落权舆,
始也。这句‘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初开的菊花,又香又
嫩,自然好吃。若说吃落了的菊花,恐怕自盘古到如今,也没有这回事。”李冬青
笑道:“这种念了头痛的书亏你记得。”杨杏园道:“这也因为它是《尔雅》第一
句罢了。”李冬青道:“如此说来,北京这些饭馆子里的厨子,都是会读《离骚》,
会读《尔雅》的。”杨杏园笑道:“匪夷所思了,这话从何说起?”李冬青道:
“到了秋季,这些饭馆子,不都新添菊花鱼锅吗?说一句笑话,我初次在北京上馆
子,看见伙计送上两碟白菊花的花瓣来,摆成一只螃蟹的样子。我想这倒别致,但
是也不过猜着摆样罢了。后来桌上的人把两碟新鲜菊花瓣全倒进火锅里去,我才知
道是吃的。如此说来,不是北京厨子,得了屈大夫的衣钵,知道餐落英吧?”杨杏
园道:“这种吃法,南方也有,不见得就是北方厨子发明的。而且这些厨子弄这项
菊花锅,焉知又不是得之于士大夫之家哩?”李冬青见杨杏园谈得很高兴,索性引
了许多问题来问他。杨杏园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今天这样高兴?自己本来有一封长
信要寄给她,现在二人当面,正好谈一谈了。可是李冬青尽管引着许多有趣的事说,
想要问话,无缝可入。而且自己所要问的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尽的,总要慢慢谈
起。所以说了半天的话,杨杏园只是嘴里随便答应。说了之后,自己便不记得了。
杨杏园正想之间,在桌子边,和李冬青对面坐下,见那张字纸,“菊花从此”四字
以下,便没有字。因成心问道:“这是两句熟诗,我竟忘了,这下面还有几个什么
字。”李冬青笑道:“何至于忘了。”提笔便补上“不须开”三字。杨杏园道:
“这两句诗,固然是活对法。但竹叶于人无分,只管竹叶于人无分,何必菊花也不
让它开?”李冬青低着头,手抚着那张纸,很凄惨的说道:“这叫无福人连累有福
人。”杨杏园听了她这话,不知要怎样说才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
几个圈子。然后说道:“我自信是个厌世派,不料你厌世的观念,比我还深。”说
了这一句话,再要往下说,又觉太逼近了,转不好出口。因为这一年以来,和李冬
青虽成了极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谈到恋爱问题,李冬青必极力加回避。若是谈些文
艺上的话,反可以尽兴发挥,无话不谈。起先杨杏园还以为李冬青不脱旧式女子的
故态,有些害臊。后来日子一久,知道李冬青最怕谈爱情,实在无法透露口风。有
时勉强一试,她虽然不正色拒绝,可是就像人家揭发了她的隐私一样,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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