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监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她,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样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让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误杀子谦,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枪决赵任志。
他亦着恼,负气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到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国家,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亲眼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作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面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样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打断她,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这也写给你。”
那日还是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是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的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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