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预备队补充上去,心里不免多了一份紧张和担忧。这足以说明,一线的战斗是很激烈的。雨仍然在下,我们都穿着雨衣,队形不像往日那样整齐,雨顺着钢盔的边沿往下流着,平添了一份凝重和悲壮。双方仍然在激烈地炮击,指导员讲着激励我们的话,没有酒,指导员提议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壶,以水代酒,以壮行色。我的脑子里闪过好多电影里将士出征的场面,战士们都是豪情满怀地高举着酒碗,用摔碎的酒碗表明誓死的决心。我心底的悲壮和豪情一起冲撞着我的脑门,英雄的画面震憾着我的灵魂,我似乎看到了妈妈手捧烈士证书时的眼泪,当大家都仰着脖子喝水时,雨淋在了我们的脸上。那一刻,我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走了没多远,遇到了范帮祥所在的四连,他们正往那拉口方向开进,说是去担负机动任务去的。我们紧紧地握手,互道了保重后,就匆匆而别了。
我们二连九班是作为预备队补充上来的,建制全部打乱了,我分到了副34号阵地的二号哨位,和一号哨位相距竟有50米的距离,中间有战壕相连接。哨位上的老兵是江苏沛县人,很黑很瘦,但很精干,他是六天前上来的,显然比我有经验,我的心里一下跳实了好多,我甚至不需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却已把他当成了我的依靠。
一进猫耳洞,我就紧张地爬在射击孔前,观察着外面的情况。越军的炮弹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爆炸,感觉山也在摇,地也在动,有的炮弹碰到大树,在空中就爆炸了。我想像着弹片会像雨点一样密集地射向地面,特别是阵地前面到处都是被炸断了的大树,我的心里很恐惧。我尽量用故做镇静的行为掩盖着恐惧,生怕身边的老兵看出来我在害怕。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汗水早已湿透了我的衣背。
我爬在射孔前观察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发现,雨渐渐停了。雨后的热带雨林,薄雾轻绕,犹如仙女的裙带,在深蓝翠绿的山峰间飘来舞去。如果这里不是战场,定能让人陶醉其中而流连忘返。
天慢慢地暗了下来,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九)
八五年六月九日,阴有雾。
昨晚天黑以后,和我同一哨位的老兵叫我先去睡觉,说上半夜由他站岗,他会在十二点叫我,下半夜由我站岗,他睡觉。
我摸索着钻到洞中躺下,铺位很不平整,其实我们就是睡在弹药箱上。有子弹,手榴弹,还有威力巨大的定向地雷,铺上被子是床,掀开被子就能打仗。
我没有丝毫的睡意,友邻的阵地和哨位上,枪声和爆炸声响成一片。我戴上钢盔,手里拿着冲锋枪爬在了老兵的旁边,老兵小声地说了声没事,叫我注意别让枪走火伤了人。我却不敢关上保险,我怕一旦有了情况时,我来不及打开保险。
我爬在老兵的身边,身体感受着阵地的颤动,我的呼吸也随着阵地的颤动而时紧时慢。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到,有时借着爆炸的瞬间光亮,看到的也只是阴森恐怖的雨林,一颗颗被炸断的树桩,常常让我惊出一身的冷汗。
老兵似乎看到了我的心里,附在我的耳边轻声告诉我,叫我仔细听就可以了。可我做不到只听不看,尽管是什么也看不到,我还是十分紧张地将两只眼睛瞪得老大。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听到了金属的轻微碰撞声,感觉这声音就在射孔左前方的不远处传来,瞬时,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心脏好似跳到了嗓子眼。我本能地举起了枪,就在我犹豫开枪还是不开枪时,金属的碰击声好像没有了。老兵轻轻地按住了我,说这声音有可能是蛇或者是老鼠触动罐头盒发出来的。我想老兵说的可能是对的,在白天,我看到了无数的铁皮罐头盒散落在哨位的正面,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发出清晰的响声。
虽然如此,我仍然非常的紧张,就在我喘息未定的时候,距我们50米远的二号哨位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老兵叫我别出来,他去看看,说完转身就扑进了战壕,不一会就听到了他猛烈地射击和拉响手榴弹的声音。我虽然万分地惊恐,心里不停地对自已说着别怕,可我举起的枪还是没有射击就放下了。因为我看到了老兵的枪口喷着灼热的火焰,在漆黑的夜里,那火焰就是目标啊。我怕因为射击而暴露了自已,我随手抓到了一颗手榴弹(战壕里到处都是打开了保险的手榴弹),接照训练时的要求,把拉火环套在小手指上,朝着二号哨位的前方,犹豫着,并最终鼓足勇气将手榴弹扔了出去。
我庆幸我终于有了杀敌的勇气,二颗,三颗,一箱手榴弹我一古脑儿地全扔了下去。奇怪的是,我的心里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恐了,我也学着老兵的样子,将冲锋枪高高地举起,朝着二号哨位的前方猛扫。
十多分钟后,一切又都归于了相对的平静,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的全身再次被汗水湿透了。我们没有马上回到哨位(哨位就是猫耳洞),爬在战壕里观察了很久,确信没有异常情况后,我们才一起回到了哨位,老兵叫我去睡一会,我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十二点老兵叫醒了我,我忘了是在猫耳洞里睡觉,一下就从铺上弹跳了起来,头在低矮的弧形钢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我顾不上疼痛,全神贯注地爬在了哨位上。我把眼睛睁得很大,望着这无边的黑幕,憧憬并期盼着黎明的到来。
像是等待了半个世纪,黑幕终于慢慢地退了去。我又看到了云雾缭绕的群峰,依然在雾海里若隐若现,已完全没有了昨天神秘的感觉。我想,还有什么环境比黑暗的战场上的热带雨林更可怕呢?
(十)
八五年六月十日,阴有雾。
随着夜幕的慢慢退去,枪声也慢慢地稀少了下来,紧张了一夜的神经也一下子松驰了许多;,我顿时感到无比的困倦。两只眼皮拼命地往一起粘合着,似乎一不小心就可以沉睡了过去。我看了看熟睡中的老兵,他没有脱衣服,甚至没有卸下身上的战斗装具,钢盔就放在他的头边,枪也抱在怀里,黑瘦的脸显得非常安详而舒适,均匀的呼吸伴着胸膛的起伏。我看到他的脸笑了,笑得很舒心,也笑得很甜,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让他幸福的梦。或许他梦到了亲爱的妈妈,或许梦到了心爱的姑娘。。。。。。
我不忍心打断他的好梦,从口袋里掏出风油精抹在太阳穴上,在风油精的强烈刺激下,两边的太阳穴像火烤一样灼热,眼泪也流了出来。这样一刺激,我似乎没有了睡意,才开始打量起我的猫耳洞来。
洞口很小,只能容许一个人进出,洞口的地面比战壕的地面略高,是为了防止战壕里的水灌入洞内。洞口外面用装土的编织袋码放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以避免洞内遭到直接的袭击。进洞后就是一个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客厅”,客厅的外墙有一个了望孔,用以观察和射击。右侧就是睡觉的地方,洞长两米左右,宽一米,洞体用两排弧形钢板对撑形成支架,钢板上面堆上石头和装满泥土的绿色编织袋,只有一米多厚,显然不够坚固。因此不断地有水滴从接缝里滴落了下来,洞内也订满了大大小小的胶布用来挡雨水。这看起来是个堡垒,如果被炮弹直接击中,依然是洞毁人亡。
老兵依然睡的很香,虽然有炮弹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爆炸,但丝毫不影响他的美梦。这时我感到肚子饿了,从挎包里掏出压缩饼干,就着水壶里的水慢慢嚼了起来。
压缩饼干闻起来很香,第一次吃到它的时候,感觉特别的好吃,可在第二天吃它时,就明显不如第一天好吃了,第三天再来吃它时,感觉就像是在啃一块很香的砖头了,不是很饿了,是不会去吃它的。我边吃边判断着炮弹落点的远近,并慢慢能做到准确无误,当炮弹是尖利的呼啸声时,这发炮弹会飞的很远,它是安全的。当炮弹的声音是沉重而短促的喘息声时,这是极其危险的,是炮弹将在你的附近或是身边爆炸,如果你正站在泥水中,也要毫不犹豫地贴紧地皮爬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吧。
过了很久,老兵终于从甜蜜的梦中醒了过来,仍然闭着眼睛在那咪了好几分钟,想必是在回味刚才的梦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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