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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的夹缝中伸展(第1页)

前面提到过,在中唐做一名诗人是一件尴尬的事情。盛唐的天才们创造了诗歌史上最辉煌的胜景,也对诗歌的宝藏进行了近乎掠夺性的开采。言豪迈则首推李白,言沉郁则归宗杜甫,谈禅则有王维,谈田园则有孟浩然,谈边塞则有王昌龄、高适、岑参……如果能站在巨人肩上,固然能看得更远,但是巨人更多的时候倒像是高山,在座座高山之间,已经没有可以纵横驰骋的一马平川,只有抬头无法见天的条条夹缝,而要在这夹缝中寻找到一条自己的生存之路,则必须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特点,李贺就是一位风格独特的诗人。

李贺被后人称为“诗鬼”,原因大概是他作诗想象奇特,喜欢采用常人未见的意象,诗歌光怪陆离,读之给人感觉是走进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由哈哈镜组成的迷宫,颇能摄人心魄。例如他在《李凭箜篌引》中写音乐: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整个诗歌使用的意象稀奇古怪:凤凰、芙蓉、香兰、紫皇在唐诗中不算少见,但是搭配以“叫”“笑”等动词,将这些原本被供在神坛上的意象拉进诗歌里,竟然有了些千年后现代派作品的味道;后面的“神山”“神妪”又为诗歌抹上了一层浓厚的神秘色彩,“老鱼”“瘦蛟”两个意象更是见所未见,令人瞠目结舌,与韩孟诗派以丑为美的诗风有相同之处,但是李贺无疑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在李贺的其他诗歌中,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意象也是随处可见:“饵悬春蜥蜴,钩坠小蟾蜍。”(《钓鱼诗》)“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罂。”(《公莫舞歌并序》)“金鹅屏风蜀山梦,鸾裾凤带行烟重。八骢笼晃脸差移,日丝繁散曛罗洞。”(《洛姝真珠》)冉云飞先生说:“与其说李贺是一个天生古怪的诗人,毋宁说李贺生来就是一个打乱汉语固有组合方式的高手,搅和大家平静地对待汉语的方式……他将汉乐府的高古和齐梁宫体的浓艳调和起来,搞成了一杯与此前不同的鸡尾酒。”(《像唐诗一样生活》)因此李贺的诗色彩艳丽如同梦境,但是这梦境既不是李商隐似的迷离略带忧伤的梦,也不是李白似的潇洒飘逸的梦,更不是杜甫似的沉郁顿挫的梦,而是一种色彩亮丽,但是风格诡异的梦。李白写《将进酒》,开篇便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而李贺的《将进酒》则是从玲珑剔透的酒具开始写起:

琉璃钟,琥珀浓,

小槽滴酒真珠红。

强烈的色彩对比,勾勒出的宴会,不是李白笔下的纵情酣饮,倒是森森然有些鬼气的。特别是结句的“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由热闹的宴会突然写到阴森森的墓地,一跌到底之后戛然而止,似乎刚才还热闹喧嚷的宴会突然被定格,宾客们举着酒杯的手都停在半空,一丝阴森森的凉意从后背升起,而诗人则用微醺的诗句穿透酒杯和宴会,径直抵达生命凄惨寂寞的尽头。

李贺的很多诗都喜欢渲染阴森凄凉的氛围,如“鬼灯如漆点松花”之类,读之如凄风苦雨扑面而来,寒气逼人,这也是他被称为“诗鬼”的重要原因。

因此,我并不喜爱他的这些过于阴森凄惨的诗句,长吉诗歌,除了前面说到的《马诗》之外,独爱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在这首诗的序言中,诗人说,魏明帝时,皇帝下诏要把汉武帝时立的铜铸捧露盘仙人像搬走。在官员们拆卸铜像的时候,铜像竟潸然泪下,不忍离开。其实,关于这个故事,后人已经不再关心了,甚至关于这首诗,能够记诵的也很少,但是那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却成为古往今来吟诵不衰的名句。道家说“太上忘情”,情是一种寄托,一种希冀,但是对于超凡入圣的人来说,情似乎更是一种羁绊。因此,上天大概是没有情的。但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情就是他们的一切:为情而生,为情而喜,为情而悲,为情而死。大彻大悟的达者固然可以站在哲学的制高点上嘲笑凡人们为情所困,但是情到深处者,已经无暇顾及清醒者的讥讽和嘲笑了,他们的眼因盼望而迷茫,他们的心因聚散而苍老,他们的生命因痛到极致而悲凉到尽头,于是,天若有情,天也为之悲凉,为之老去。

可是,天真的有情吗?在无情的人世中凄凉一生的诗人,在升天之后,找到答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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