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萝尔最喜欢带着休一块儿出去溜达。休见了啥都要问,总想知道黄杨树在说什么,“福特”汽车行在说什么,那儿的一大片云彩在说什么,她都一一告诉了他,并尽量使他觉得:她的回答绝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恰好相反,她是在揭示天底下所有一切事物的精髓所在。他们特别喜欢面粉厂前面的拴马桩——那是一根滚粗的木桩,虽已变成褐色,但望过去还是很好看,它的下半截特别光滑,不时在阳光底下熠熠发光,但是它的上半截因为经常被马缰绳勾勒,露出一道道凹纹,手指头摸起来就会感觉发痒。从前卡萝尔根本不去留神观察大自然,只看见它的色彩和形体在不断变幻罢了。她心里留意的是人和理想。现在休提出的问题迫使她细心观察到:麻雀、知更鸟、蓝色悭鸟和金翼啄木鸟中间好像发生了一幕幕闹剧。她虽然在看到雏燕试飞的情景时心里非常高兴,可是又不免要替它们的泥巢和巢中无谓的争吵担忧。
这时,她心中的烦恼仿佛早已一扫而光。她对休说:“我们好像是两个可怜的、年老的吟游诗人,在到处流浪。”这时,休也会跟着她说:“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他们最大的冒险活动就是去他们俩最喜欢去的那个秘密的地方——迈尔斯、碧雅和奥拉夫·伯恩斯塔姆的家。
肯尼科特显然很不赞成经常跟伯恩斯塔姆一家人来往。他说:“你干吗要去跟那种怪人搭讪呢?”不言而喻,他是说那个“从前的瑞典女佣人”的儿子,根本没有资格跟威尔·肯尼科特医生的公子交朋友。当时卡萝尔并没有马上出来辩解。因为对于这种事情连她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伯恩斯塔姆一家人不知怎么会成为她的朋友,她的俱乐部伙伴,而且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同情和令人开心的冷嘲热讽。
卡萝尔为了躲开贝西舅妈的絮聒不休,曾经找过久恩尼塔·海多克和芳华俱乐部的人闲聊天,扯家常,可是这个办法没多久也行不通了。见了那些年轻的少奶奶,她精神上反而感到非常紧张。她们说话时的嗓门是那么大,她们的笑闹声几乎要把屋子都给震塌下来。她们说的笑话也好,俏皮话也好,往往翻来覆去,非要说九遍以上不可。她不知不觉地就甩掉了芳华俱乐部的那些人、盖伊·波洛克、维达等人,只跟韦斯特莱克医生太太以及那时还摸不清是不是朋友的伯恩斯塔姆一家人来往。
在休眼里,那个“红胡子瑞典佬”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神通广大的英雄好汉。每当迈尔斯喂牛、赶他唯一的那头猪——一种懒怠成性、到处乱窜的动物——或是在杀鸡的时候,休总是怀着无限钦佩的心情一步一步紧跟在他后面。在休看来,奥拉夫仿佛是凌驾在万民之上的小小国王,虽然他还没有他的父王迈尔斯那么高大健壮,但对耍棍弄棒、玩扑克牌和滚破铁环这一类事情显得游刃有余,十分在行。
卡萝尔看得出来——尽管她自己还不肯承认——奥拉夫不但外貌长得比她自己肤色黝黑的孩子漂亮,而且举止言谈也很大方。奥拉夫就像是古代北欧某部族的酋长:身材魁梧、满头金发、四肢壮实,对待自己的臣民非常宽宏大量。而休呢,却是庸碌之辈,简直就像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商人。休跳跳蹦蹦地说:“让我们一块儿玩,好吗?”奥拉夫就会睁大亮闪闪的蓝眼睛,纡尊降贵地表示同意说“好吧。”要是休动手打了他一下——休确实打过他——奥拉夫面无惧色,只不过觉得有点儿吃惊罢了。于是,他就独自昂首阔步地朝屋里走去。而休却因为自己的过错失去了人们的宠爱而放声大哭。
这两个小朋友正在玩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那是迈尔斯利用一个盛淀粉的盒子,再加上四根红色线轴搭起来的。他们又把树丫杈一股脑儿往耗子洞里塞,虽然一点儿结果都没有,但他们却玩得痛快极了。
碧雅的脸儿长得一溜圆,嘴里爱哼着小调。她一视同仁地把小甜酥饼分给两个孩子吃,有时即便责骂他们,她也从来不偏心。要是卡萝尔连一杯咖啡和几块瑞典奶油饼干都不肯赏光,她心里就会觉得非常扫兴。
迈尔斯的制酪场搞得相当不错。现在有六头母牛、二百只鸡、一台脱脂器和一辆“福特”牌运货车。春天里,他在自己的小棚屋旁边又搭建了两间披屋。搭建的时候,休觉得简直就像过狂欢节一样带劲。你看,迈尔斯大叔的一招一式,都是人们意想不到的,博得了人们的啧啧称赞:他一下爬上梯子,站在房梁上,手里挥着榔头,嘴里唱着什么“公民们,快拿起武器来”这一类的歌儿;他钉起屋顶板来,简直要比贝西舅奶熨手绢还来得快。末了,他还让休和奥拉夫分别坐在一块两英寸宽、六英寸长的木板两端,然后把它举了起来。迈尔斯大叔最惊人的癖好,就是他用世界上最粗、最软的铅笔所画出来的各种人物形象,不是画在白纸上,而是画在新锯好的松木板上,真是太妙了,值得一看!
迈尔斯大叔那里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哩!休知道在爸爸的诊所里,也有许许多多晶光闪亮、奇形怪状的工具,虽然挺好玩的,可是都很锐利,据说还消过毒,孩子们千万不能用手乱摸的。事实上,在爸爸的诊所里,一看到玻璃柜里陈列的那些工具,最好就反复嘱咐自己千万不要用手去乱动乱摸。可是迈尔斯大叔这里却不是这样。他的风格毫无疑问要比爸爸高得多,几乎所有的工具都允许随意摸弄,只有锯子碰不得。他有一把头上镶银的榔头、一个大“L”形的铁器244、一个具有魔力的小玩意儿——珍贵得很,是用名贵的红木和金子做成的,里面有一根细管子,细管子里有一小滴液体——不是一滴水,是什么东西说不上来——反正不管你有多小心,只要把那个小玩意儿的一端往上稍微抬高一下,那一小滴液体就会惊恐万状地在细管子里上下乱跑245。此外,他那里还有许许多多的钉子,虽然样子各不相同,但是都非常精巧——其中有威风凛凛的大号尖钉,也有并不令人喜欢的小号钉子,而那些钉屋顶板的钉子,比图画书里五彩缤纷的仙女还有趣呢。
二
迈尔斯在搭建披屋的时候,曾经跟卡萝尔坦白地交谈过。他承认只要自己还住在戈镇,就始终会被人看作是贱民。碧雅的路德会教友因为他不信神,嘲笑过上帝,所以对他很生气;而那些商人也认为他太偏激,见了他同样感到很恼火。“我又不能老是闭着嘴巴不说话。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咩咩叫的小绵羊,胆小得很,只不过说说猫是猫、狗是狗这样的话,哪敢长篇大论地谈问题呢。谁知道等他们一走,我才发觉自己还是伤了他们虔信上帝的感情。哦,是的,虽然面粉厂的那个领班,还有那个丹麦鞋匠,埃尔德工厂里那个工人师傅,还有一两个瑞典佬,他们还是照常上我们家来串串门,不过,你是知道的,碧雅这个女人心眼儿好,待人和气,喜欢家里常常有人来,喜欢忙这忙那,赶紧给客人煮咖啡,忙得不可开交。好像不把自己累得透不过气来,她还觉得不高兴呢。”
“有一次,她硬是拽着我到卫理公会教堂去做礼拜。好吧,我就像博加特寡妇那样虔诚地走进了教堂,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听牧师讲道。那天牧师特别讨好,给我们大讲特讲进化论,可是尽管他讲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也没有嗤的一声笑出来。做完了礼拜,那些虔诚的老教友都聚在教堂门口,‘兄弟’长、‘姐妹’短地跟每一个会众握手道别,可他们就是眼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走出教堂,却连手都没有伸出来跟我拉一拉。他们分明是把我看成镇上的坏人了。说不定,他们会这样一辈子都这样看待我。我想,到奥拉夫长大的时候。可不能那样啦。有时候,他妈的,我真想挺身而出,说‘我头脑太守旧了,别管它,现在我上镇两边那些小锯木厂去制造麻烦就得了。’可是碧雅身上好像有魔力似的,我始终离不开她。老天哪,肯尼科特太太,你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快乐、正直、忠实的女人!还有奥拉夫,我也很疼他呢。哦,得了吧,就此打住,我不想在你面前说这些温情脉脉的话。”
“当然咯,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念头,想干脆收摊子搬到西部去。那儿的人们要是事先不了解真情,也许不会发觉我是犯了罪,在竭力为自己开脱呢。不过——哦,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搞了这么一个制酪场,实在舍不得把它扔掉,另起炉灶,拖着碧雅和小孩子搬到别处的小棚屋去。哦,人们就这样劝我们别走!他们还撺掇我们要省吃俭用,攒钱买房子,我的天哪,他们就把我们劝服了。他们知道我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干有损于——这又该怎么说呀——哦,有损于陛下尊严的事儿,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他们知道我们不会暗中嘀咕着,说我们要是有一个合作银行,就是没有斯托博迪也能活得下去。哎哟哟,只要我能坐下来跟碧雅一块儿打打纸牌,对奥拉夫乱吹一通,说什么他的老子从前在森林里的历险经过,以及他怎样诱捕一只又大又白的猫头鹰,又怎样知道保罗·班扬246的故事,即使他们把我看作无业游民,我也不在乎!说实话,我念的想的都是他们娘儿俩。我说,我说一件事给你听,可你一个字都不要跟碧雅说:等那两间披屋一搭好,我还要给她买一架留声机呢!”
后来,他说的话果然兑现了。
碧雅一面忙着干家务活——洗衣服、烫衣服、补衣服、烤面包、掸尘土、做果酱、拔鸡毛、油漆水槽等,这些活儿尽管累得她筋骨酸疼,但她和迈尔斯本是恩爱夫妻,水乳交融,所以还是感到特别有劲,并且富有创造性——一面听着留声机上播放的歌曲。瞧她那种欣喜若狂的劲儿,简直同暖洋洋的圈栏里的母牛差不多。新盖成的披屋,楼下是厨房,楼上是卧室。那个原来只有一个单间的小棚屋,现在被改成小客厅,里面摆着一架留声机、一张有着真正皮座面的金黄色橡木摇椅,此外还有一张约翰·约翰逊州长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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