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丽人很乖觉,就是有点儿娇气,不过迟早会改过来的。可我真恨不得她快点儿改过来才好!她怎么也不懂,这么一个小镇上的开业医生,就得跟那套自以为高深的学问一刀两断,也不能老是把他的时间都花在音乐会上,或是把自己的皮鞋擦得乌光油亮。其实,只要有时间,他照样也会搞什么学问研究和艺术欣赏等玩意儿,其成就绝不会比别人逊色!”有一个夏天的傍晚,威尔·肯尼科特大夫在诊所里闲着无事,不由得默默沉思起来。他耷拉着脑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张高背椅子里,解开了衬衫上的一个扣子。他浏览了一下《全美医学会杂志》封底的大事记,就把它放下了。他仰靠在椅子背上,用右手的大拇指插在背心腋下的开口处,同时用他左手的大拇指去摸自己的后脑勺。
“天哪,她实在是太爱冒险啦。但愿她慢慢会明白过来:我可不愿做一个沙龙里的花花公子。她常常说是我们想‘把她改变过来’,不,实际上是她想要把我改变过去,就是说,让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医生变成一个系上社会主义领带的傻诗人!要是她知道,威尔只消眨一眨眼睛,就有多少个娘儿们会死心塌地偎依在‘心爱的威尔’身旁,一个劲儿给他安慰——那她恐怕会气得昏过去了!再说,至今还有不少女人认为:这个老家伙风流不减当年呢!当然咯,好就好在我结婚以后再也不去拈花惹草了。不过这话也很难说,万一碰巧有一个头脑很开通,根本不当它一回事的年轻姑娘,或是一个虽然不会一天到晚把诗人朗费罗挂在嘴里,可是会拉住我的手说‘我的心肝儿,你好像累极了。歇一会儿,先别说话’的少奶奶,谁说我能保证不动心,不去百般讨好她们呢?”
卡丽以为她自己很了不起,善于识别人。其实,她只不过是马马虎虎地看了一下这个小镇,居然就教训起我们来了。
唉,她要是发现原来镇上有的男人对太太不忠实,暗地里跟别的女人厮混得可欢啦,恐怕一下子就会气疯呢。但是,我对她一向很忠实。凭良心说,不管卡萝尔身上有多少缺点,不论是在戈镇,还是在明尼阿波利斯,试问有哪一个女人能比她更漂亮,更正直,更聪明呢?她要是不结婚,很可能会成为一个艺术家或是女作家、女演员这一类的人物。不过,既然现在她已经在这里落户了,就不应该再三心二意了。论漂亮——我的天哪,她确实是漂亮,但是她也太冷淡了。她压根儿不懂得夫妻之间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她压根儿不理解,一个血气旺盛的男人一味忍耐、老是装出心满意足的样子来有多么痛苦。只因为我是一个身心正常的男人,却偏偏要我感觉到自己就像阶下囚一样,这真叫人厌烦透顶。可现在她对我简直越来越冷淡了,甚至于我亲她的嘴,她也好像是完全无动于衷一样。嗯——那又有什么办法?
“我想这个我大概还受得了,从前我靠自己挣来的钱念完医科大学,到后来开业行医,还不就是那样熬过来的吗?但是,现在我心里纳闷,难道说我能老是在我自己的家里当一个‘不速之客’吗?”
肯尼科特一看到戴夫·戴尔太太走进来,身子马上坐得笔直。她颓然倒在沙发椅里,热得直喘粗气。他笑嘻嘻地说:
“啊,啊,莫德,你好,你好。你的捐款簿在哪儿呀?这次你亲自登门,是不是又要在我身上敲竹杠?”
“威尔,我可不是上门来募捐的。我是专程来看病的。”
“怎么啦?你不是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吗?难道说你已经放弃了,又改信什么新的玩意儿了?是‘新思想派’241,还是‘唯灵论’派?”
“不,我至今还没有放弃呢!”
“我说,你来找我看病——这对你的那些小姐妹不是一大打击吗!”
“不,这哪儿会呢。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信念还不够坚定,所以才来找你呀!再说,你威尔还善于给人安慰呢。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仅是个医生,也是个男人吗。瞧你是那么健壮,又是那么和气。”
他坐在办公桌的边沿,身上没有穿外套,背心也敞着,露出一串金灿灿的滚粗的金表表链。他的两条结实的胳臂微微弯着,他的两手则插在裤袋里,他两眼眯缝着听她喁喁细语,觉得怪有意思的。要知道这位莫德·戴尔太太有点儿神经质,笃信宗教,面容却显得十分憔悴。她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掉眼泪。她尽管身段长得并不匀称,但是大腿却很漂亮,两条胳臂也挺好看,可惜她的脚踝大了一点儿,还有她的身体,就在不该凸出来的部位偏偏凸了出来。不过,她的肌肤呈奶白色,两只眼睛水灵灵的,还有那闪闪发亮的栗壳色鬈发,从耳朵到脖子根的线条,简直是柔美极了。
隔了半晌,他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叫病家听腻了的话:“哦,莫德,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呀?”不过,他在这句话里却倾注了异乎寻常的款款深情。
“我觉得背上老是痛,而且痛得够呛。上次你已经给我治好了,可我担心这老毛病恐怕又犯了。”
“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
“没有,不过,我想,你最好替我检查一下。”
“不,不必检查了。莫德,我说没有什么必要吧。你我都是老相识,我就不妨对你说实话,我认为,你的病八成儿是胡思乱想出来的。所以,老实说,我就劝你不必再检查了。”
她突然脸红了,两眼只好转向窗外。他也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好像有点儿控制不住了。
她很快就转过身来。“威尔,你总是说我的病是胡思乱想出来的。那你干吗不照科学方法来给我治一治呢?刚才我正读到一篇介绍专门研究新型精神病的专家的文章,根据他们的看法,许许多多‘胡思乱想出来的’病——哦,还有许许多多真正的病痛——全都是属于他们所说的精神病。所以,他们认为,为了预防起见,就要改变女人的生活方式,让她可以登上一个比较高尚的境界……”
“住口!住口!你得住口!马上住口!你可不能把你的基督教科学派跟心理学乱扯在一起!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髦货!说不定你还会把社会主义也给生拉硬扯在一起呢!真糟糕,你怎么会跟卡萝尔一样,都有点儿‘精神病’。我的天哪,莫德,要是盲人舍得花钱来看病,要是我在大城市挂牌开业,也是厚颜无耻地向病家收取那么多诊金的话,我敢打赌,我照样也可以像那些骗人的专家一样,大放厥词,谈论什么神经病、精神病、抑制物,还有什么压抑疗法和变态心理,如此等等,乱吹一通。要是有一位精神病专家向你敲竹杠,让你先付一百元诊金,接着给你治病,关照你动身去纽约,免得耳边老是听不完戴夫的瞎叨咕,我说,你也一定二话不说,照办不误——可你的那一百块大洋不是白白地泡汤了吗?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我这个医生你是最清楚的,我是你的街坊近邻。你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我在修剪草坪,在你眼里,我至多是一个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的普通开业医生。要是我说,‘快动身去纽约吧,’戴夫和你,你们二位一定会把脑瓜儿都笑掉,说,‘你瞧,威尔该有多神气!他干吗要摆那个臭架子?’事实上,刚才你也说对了,你得的这个病,充分说明人性的本能受到了压抑,结果你身上就出现了严重症状。现在你需要暂时离开戴夫,出门旅行去,散散心,是啊,你也不妨跟那些该死的‘新思想派’‘巴赫派’242‘斯瓦米派’243以及什么乌七八糟的人物多见见面吧。我知道,你要是这样做,包管做得很出色。但是,我可不能给你出这个点子。要不然戴夫准会赶过来剥我的皮。即使叫我去当家庭医生、传道牧师、管子工、奶妈子,我也都是心甘情愿的,但就是不能让戴夫老兄哗啦哗啦乱花钱。天气那么热,门诊这个工作实在累死人!喂,莫德,你明白吗?天气再这样热下去,恐怕就要下雨了……”
“可是,你知道,威尔,哪怕是我自己这么说,戴夫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给我钱的。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出门去的。戴夫这个人的脾性你是了解的:他在大庭广众面前是那么乐乐呵呵、大大方方,哦,他还喜欢赌钱,即使输得精光,也毫无怨言!但是他在家里的时候,连一个五分镍币也捏得紧紧的,简直就像一头大水牛,怎么也挤不出半滴血来。每次我即使只跟他要一块钱,也得唠唠叨叨说上老半天。”
“亲爱的太太,这个我当然知道咯。不过,你还得设法自己去征服他,一个劲儿缠住他。他肯定要恨我多管闲事呢。”
肯尼科特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纱窗上沾满了尘埃和从三角叶树上飞落下来的绒毛,诊室里显得光线很暗,大街上阒寂无声,只有一辆停在那里的汽车,马达在突突地响着。她抓住了他那结实的手,把那手指关节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威尔啊,戴夫是那样卑鄙、气量狭小、喜欢啰唆,他简直就像一个小丑!而你却是这样稳重、沉着。他在众人面前常常插科打诨瞎胡闹,而我却看见你悄悄地躲在后面冷眼旁观,活像一头猛犬俯看着一只哈巴狗。”
他要尽量维护医生的尊严,只好说:“戴夫人可不坏。”
她依依不舍地把他的手放下。“威尔,你今儿晚上到我家来串门,训斥我一顿,让我变得聪明而又乖觉起来。要知道我那里实在太冷清了。”
“我今儿晚上去,要是戴夫也在家的话,那我们两个就一块儿打纸牌得了。今晚他休息,不去店里吧?”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