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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2页)

“要是有位积德积善的好人,能答应把这孩子寄拜到他的名下便好。。。 ”黄大香说出思量了许多天的话来。

“你肯把孩子送人?”张仁茂有些惊异地问。

“不是,我只是想托个名。。。 要不,姜家老大说,只好把孩子送到庵堂里去当和尚,你说这样好吗?”黄大香左右为难,“反正不能让孩子再遭受灾祸才是啊!”

张仁茂明白了,黄大香为儿子许下了不少的誓愿,担心神明也会来索债。这债是无边无沿的:皇帝老子封山祭天,往往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耗费无数;富豪大户去趟名山大刹,在那琉璃砖瓦的寺院里举行一场供奉仪典,花销也足可抵平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不管黄大香许下了什么愿,她眼下活口难糊,只有叫命苦命恶的份,怎能报答得了这赫赫神恩?不想个办法,她心中不会安宁,这让张仁茂也作难了。他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主意出来了:

“是该寄个名──不过,我看你把孩子寄托给谁都不如寄到对面山头的左青石名下,谁能像那石头一样天长地久,福德无量?听说那石头还灵性得很!”

张仁茂对宗教的奥秘也略知一二,宗教常在绝处给人以抚慰,而且不论贵贱。大神仙能当叫化子,济公和尚便常常深入到老百姓中间去;巫婆道士也可以用他们独出心裁、即兴发挥的荒诞花招弄得达官贵人下跪磕头。

“左青石的灵性听是听说过。。。 ”黄大香心里却有点疑虑:能这样了事?

“一方土地养一方人,听说这左青石是我们的老祖宗所化,这地方的人全都靠他保佑着。不信?你想想看,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哪肯管那么多的事?像这人世间一样,你我的生死还能让皇帝老子操心么?有他手下的大小官员点头发话就足够了。有一点你该信:我老爷爷小时候寄拜在左青石名下作干儿子,后来活到七八十岁。我看你把儿子寄托给这扇大石头不会错的──不过,”张仁茂说到这里,觉得有一点好笑,“只是我老爷爷,我这小侄子都算左青石的干儿子,不知你我算什么了?”

黄大香也觉得多少有点荒谬:“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就这么办好了。人么,老老少少都是一条命、一口气。以前老百姓都称自己是皇帝的子民,也没分出个什么爷民、孙民、曾孙民来,只要左青石的圣灵在上,大家磕头作揖,能够托他的大福大德求个平安便好了。”张仁茂又自圆其说。

黄大香信服了,也只能够这样。于是,她的眉结终于解开,心里高兴起来:“仁茂伯,真是这样的话,孩子就托你的福了!”

张仁茂又自己起身冲了碗热茶,喝完,用手指勾出碗底的茶叶,边嚼边说:“香嫂,我说人生在世,要紧的是活下去。你知道我,没什么苦没吃过,没什么险没历过,既然是老天爷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不肯急急忙忙去叩拜阎罗王。。。 你有儿子,更有盼头呀!”

张仁茂是开导黄大香朝宽处想,而黄大香则以为张仁茂在感叹自己的身世,便安慰他:“你有侄子、侄女,将来他们会待你好的。”

“我那侄子,眼下看来不是坏胚种子,不过难说能成什么角色;侄女长不长得大,也只能靠天。我这后半生是为他们活着。但把话说回来,没有他们,我就不活了?你知道我这人,心性脾气生得怪,我总想着要把这世道看个究竟!有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嘿,这话是不会灵验了,明年的皇帝还轮不到你和我──可眼下真不是太平世道呀。。。 我说,这人世间的穷愁富贵,卑贱荣华是没有不变的,你就信我这话吧!”

张仁茂的话说得很玄乎,黄大香从来没有仔细地去思考过这些事情,她只为眼前的生计操劳。张仁茂常在她家进出,她知道这人江湖走得宽,见识广,为人很仗义。黄大香出走的丈夫与张仁茂也有很好的交情,相互多有钱米上的借贷帮扶。也曾听人说,张仁茂早年结交了一些绿林汉子,做过好几次“大生意”,只是这话的真假难断。黄大香从来没有去打听过这些,她知道丈夫的安分守己,也看不出张仁茂真是干那种事的人,她只见张仁茂曾经发过一次酒疯,不知他怎么喝了那么多的酒,傍晚,张仁茂提着把大酒壶,袒露着胸脯,一身酒气,偏偏倒倒,在街面上大呼大叫,又哭又笑的,说他要杀尽天下的有钱人,几个男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回屋里去,一直过了后半夜他才安定下来,随后,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记得他当时也还说了些关于世道不平之类的话,但酒醒以后便不再提,这是黄大香在小镇的十多年里,仅有的一次见到张仁茂失常失态,那情景还慑人心胆。自从张仁茂的弟弟和弟媳相继死去后的这几年,他就一心一意地抚养着两个侄儿侄女,再也没有离开过小镇。他也依然喝些酒,不过,少见他贪杯,喝了酒,话语往往加多,在熟人的面前,也仍然不免慷慨激昂一阵。今天,黄大香见他一脸的红光,又说起这些话来,便猜想着他定是喝了些酒。于是,附和地应答着,“信,信─……我给你倒盆凉水来擦擦脸吧。”

“不用了!”张仁茂站起身来说,“我今天是喝了点酒,可没有醉,你别当我是在说酒话─……我的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江河总有改道之日,你香嫂子是个明白人,眼下苦一点,日子总能过得下去的─……这不过是些多心的话,可这个寄名的事我是认真说的——近天我去趟青石庵,替你向老尼姑问个话,寄名的事你就不用担心好了。”

黄大香这才领会到张仁茂是在开导她,她很感动。在送张仁茂出门时,张仁茂又问:“家里真没有断粮?要不要我侄子送点米来?”

“不用,要时再借吧,眼下还不用。”黄大香同样婉言谢绝了张仁茂,“只是这寄名的事,我和孩子可千万千万地拜托给你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3

黄大香三十岁不足。生活的艰难未能耗去她的青春活力。她那目光依然深邃清幽,眉宇间总是蕴藏着一种坚韧顽强的神色。她的头额稍高,也显得敞亮,这似乎有失女性的秀丽,但与她方正的脸盘相配,又自有一种端庄持重的仪态。特别是当笑容从恬静的嘴角舒展开来,稍稍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时,则更能显示出女人美的神韵:这是青春焕发的温柔光彩,也是成熟展现的慈善容颜。

黄大香出生在乡下一户勤劳的农民家里。她曾经说起过,从学会走路开始,父兄就有许多事情让她帮着去做。家里除了耕种,也运些茶叶、土纸、竹木之类的物品远出外地贩卖。虽然温饱可得,但合家老少人人劳累不堪。她对童年时代的记忆十分简陋:拾柴、烧火、割猪草,父兄叫她作什么便作什么,随时听从安排。最让她难熬的是启土纸:深沉的夜晚,微弱的月光,冰凉的山溪水,高高的石板槽,数点不清的湿沥沥的纸张和怎么也驱赶不走的蚊子,与瞌睡同时而来的是父兄的呵斥。只有采茶季节才能在野外找得到一点点欢乐:明媚的春光,空旷的山野,新绿的茶园和同伴们的欢笑。碰巧晚归时也能追逐到一两只从路旁惊起的芒花雀。她从来没有上过学,是家里最后一名被缠过脚的女人。

她十八岁随丈夫到小镇谋生。丈夫读过两年私塾,人也长得文雅标致。开头几年,他替本镇的李家大院当过厨、跑过杂,还管过一个短时间的账目;后来,他离开李家大院开了个小货栈,黄大香则帮人做些针线活,她算得上小镇的一把刺绣能手。添了个孩子后,一家生活也还算过得融洽安然。但好景不常,因丈夫不谙商情起伏,不善投机钻营,再加上连遭几次兵匪洗劫,店铺破败倒闭。黄大香这时才发现丈夫在外已负债累累。丈夫唉声叹气,在家里躺了好几天。黄大香总是说些安慰的话,深恐他想不通走绝路。却不料,在一个大清早,丈夫说要去外地一家亲戚处借点钱来做本,后来钱是搭回来了一点,人却一去不复返:他弃家外逃了。

可怜黄大香,他是那种穷不要饭,死要争气的人,在随后纷至沓来的债主们面前,不要说烂账赖帐,就是限期缓还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她任凭债主们搬走了彭家所有的财物,连同她的嫁妆,这孤儿寡母顿时陷入了窘境。现在她已家徒四壁,连铺盖也只得临时搭架在几块砖头上。

张仁茂知道大香嫂的为人,那天走后又让侄子张炳卿送过一次粮食,但这只够吃三五天。李松福心眼不多,以为黄大香家真还有些吃的,只送来了一点“百家米”。现在孩子奇迹般地好了,他是没饥着,今天早上还吃了半碗饭,母亲却饿了两餐。为了孩子,这剩下的半碗“百家米”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吃的。

所有这些情况只瞒不过吴枣秀。晚上,吴枣秀一手点着块“竹亮片”推门进来,另一只手藏在衣襟里。进了门,她便把“竹亮片”插灭在火炉坑里:“孩子睡了?”

“睡了。”黄大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说,“刚才又吃了半碗饭呢。”

“你吃了吗?”吴枣秀从衣襟下抽出手来,手里攒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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