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来说,权力不是扬鞭跃马把当地人的头颅砍下来,那叫土匪,不叫统治;要想拥有权力就得维持自身的影响力,参与到当地的社会实践之中,乃至于改变整个社会的生态。做到这一点光有刀枪是不够的,还得提供关键的公共服务,譬如治水,譬如耕田,譬如通商。
你提供的公共服务越多,你与本地的联系便越为紧密,水乳交融。当本地人习惯于找你做主、征询你的意见、求你主持公道的时候,那你就已经事实上掌握了一切。当地的百姓会成为你的腹心,你的耳目,你忠诚的战友,于是你的权力凌驾于一切暴力之上,成为真正的无冕之王。
谁提供了公共服务,谁就塑造了当地的秩序;而人毕竟是秩序的产物,谁塑造了秩序,谁也就塑造了当地的人。
没有人会愿意服从一个土匪,但为百姓主持公道、维持生计的领袖振臂一呼时,他往往会得到意料不及的热烈回应。
所以,你现在该知道班超为什么能随意召集各国军队,废黜各国国王,像杀鸡一样诛戮反汉的权贵了吧?
他仰仗的是手中区区两千的汉兵么?不,他仰仗的是大汉以屯田经商与水利为西域塑造的伟大秩序。
权力来自于下级而非上级,主持这个伟大秩序的都护班超才是真正的西域之王,至于各国头戴王冠的贵人,不过只是西域之王任命来权且统治的傀儡而已。
国王要杀死几个傀儡,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马车之中一片寂静。不仅三位大人听得若有所思,就连霍去病都微微怔忡,似乎从天幕匪夷所思的叙述中领悟到了什么。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汲大夫忽然伸手整理衣冠,而后恭敬向皇帝下拜。
“陛下。”
他一字字道:“这是金玉良言。”
皇帝微微一愣,随后点头:“上天垂示,当然字字珠玑。朕经略西域时,必当……”
“陛下。”
汲黯居然开口打断了皇帝,而后撩起衣衫下跪:“——臣说的不是西域!”
天子不由稍稍哑然。以他的聪慧才智,博闻广学,当然立刻明白了老臣叩阶而力谏的用意。
——是啊,所谓权力的两张面孔,所谓“塑造秩序”的伟大力量,难道仅仅限于西域么?
当然,天子自幼饱览诗书,已经听过太多“得民心”、“行仁政”的陈词滥调,未尝没有熟惯厌烦的情绪。但天幕……天幕不同,它所叙述的种种言论,并没有圣人经书中慷慨激昂的道德论调,却反而浸透着某种冰冷的理性;天音并非以仁义的大棒在威吓什么,它只是在冷静的分析所谓权力“塑造秩序”的面孔,以缜密的逻辑剖析获取权力的案例,勾勒历史的图像而已
但也正是在这冰冷而缜密的逻辑中,反而有着比道德说教都更为深刻而震慑的力量。以至于皇帝凛然不已,以至于一时作声不得。
沉默许久之后,天子终于低低开口: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的确是大才啊。”
但天音浑无察觉,依旧娓娓道来: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世界的真理是相当简单,也相当朴实的。孔子说“仁者爱人”,老子说“以百姓之心为心”,归根到底都是一句话:为人民提供公共服务,绝非负担与折磨,而恰恰是权力者光辉的冠冕。
这不是什么空虚滑稽的口号,这是最高明、伟大、无可比拟的阳谋。你服务的人越多,为你而战的人也就越多,百姓如潮水奔赴向你,便如百川东归入海,浩浩荡荡,莫可阻挡。直到最终你为全天下的人而服务,于是天下的人都将为你而战,那时你便是四方的共主,所谓威加宇内,莫敢不来。
所以历史真是有趣。最深刻最高明的道理,反而看起来最迂腐最直白;最光辉最无敌的策略,反而最被人践踏耻笑。想来,当匈奴与丁零的铁骑奔驰于西域,肆意掠夺与奴役当地的诸国时,他们也是这么嘲笑汉人迂腐的典籍的吧?
不过幸好,幸好,幸好建造长城的民族从来都相信,筑石要远胜于投石,扶民、建省和立国要远胜于剥夺、奴役和毁灭它们。
两千年前的丝绸之路是这样,两千年后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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