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愣了一愣,下意识道:“匈奴对西域如此酷虐,还有胡商不辞辛苦而来,想必获利不少……”
说到此处,皇帝忽然怔住了——不错,胡商远涉千里,顶着匈奴洗劫掳掠的风险也要步行至中原,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这么大一笔利润,朝廷居然一无所知,数十年间连一分一文都没有分润到手;所谓抱金砖而坐吃山空,这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当然没有,也当然不行!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
“……汲公的意思是?”
汲黯不动声色。
“臣的意思是,朝廷不可与民争利,但也不能放任自流。”
他缓缓道:“所谓彼可往,我亦可往。臣听闻关中无赖恶少年甚多,横行诸郡间难以劾制,倒不如送出关外,试一试这一本万利的生意。”
此语一出,不仅皇帝愕然,就连卫青与霍去病都忍不住抬头窥视汲黯大夫——这样锱铢必较、字字不离保本暴利的铜臭之论,出自张汤、公孙弘犹可,怎么会由古板端直,力求国家无事的中大夫说出?莫不成是大受刺激,神志已然昏乱不成?
面对数道诧异之极的目光,汲黯神色不动,只是向皇帝郑重一揖。
毕竟是天纵聪明的至尊,仅仅稍稍的惊愕之后,皇帝俯视中大夫的面容,已然渐渐明悟汲公那不能言说的暗示——被天幕展示未来之后,汲黯心服口服,已经同意了皇帝征伐匈奴的构想;但直臣的风骨不改,依然想为黔首稍稍尽力。战事浩大,节流已不可行,那便只有新开财源;朝廷能从通商中获取足够的利润,或可弥补黎民的困顿。
但这样垂恩上下的话只能由皇帝来说。天子默然片刻,唏嘘出声:
“如若西域的商道当真重利如此,那么应当能够充实国家的府库。”
他道:“既然这样,朕会传旨丞相,关中的赋税就不必再加了。”
汲黯立刻拜了下去。
皇帝挥手命霍去病将汲公扶起,却兀自仰头望天,暗自计算通商可能的利润。
【你看,以上种种,都是很普通,很微小,习以为常的琐事,是华夏文明从幼儿时就熟稔的事情。在尧舜禹时古圣先贤是这么做的,在商周时先王贤人是这么做的,哪怕在春秋战国,诸国束甲而攻之时,居然都还要协力修黄河、通商道。
——于是,哪怕一个普通的汉朝使者,一个未必有什么高尚德行与情操的俗人,在看到荒芜的田地,废弃的河渠与商道时,本能的也会效仿古圣先贤的旧例。尽管他未必懂得。
这叫什么?这就叫文明的底蕴。
不错,文明也是有底蕴的。匈奴这种百年内骤然飞升的暴发户,到底不能与华夏这数千年混出来的oldmoney媲美。它或许可以靠打鸡血积攒出与汉人短暂交锋的国力,但所谓魔鬼藏在细节里,当匈奴与汉人的使节站在同一片辽阔的西域土地上,那残酷的阶层天堑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说白了,匈奴拿什么和华夏比?那可是从仰韶文化时期就开始治理河水、沟通商道的怪物啊!
你匈奴、丁零什么的也能和这种修河堤修了五六千年的老怪竞争吗?没那个能力知道吗?
古人点评,说做官三代才晓得穿衣吃饭,这里我们可以做个修改——一个文明少说要延续三四千年,才养得出这满脑子修河道通商路种田打粮食的使者。汉使在西域的每一个动作,背后都是尧舜禹以来数千年古圣先贤的影子,是整个文明阶层的碾压。与这样朗如皓月的伟大文明相比,无论是匈奴,抑或西域诸国,都显得太野蛮、鄙陋了。
——换言之,在公元前后的古典时代里,大汉才是整个世界的灯塔。光辉闪耀,莫可仰视。
以现代考古学的考证,在公元前后的那个时代里,整个西域的格局与规划实际上是由汉人,或者说西域都护府完成的——西域诸国小国寡民,无力引入技术更新设施;匈奴更是不干人事,除了破坏以外什么都不会;正因如此,迄今为止在西域所发现的绝大多数遗迹,什么耕田的遗址、修河道的痕迹、商贾用的度量衡,都有浓厚汉军的痕迹。
——换句话说,是汉人手把手教他们种田、修河、公平买卖;是汉人给他们调解争议;是汉人塑造了整个地区的秩序。
现代的管理学说,权力有两张面孔,分别是塑造秩序,与赢得冲突;在这两张面孔中,暴力可以达成的只有最后一项,却也是最虚弱、最微不足道的一项——暴力是不能长久维持权力的;或者说,马上得天下,是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真正最伟大,强悍,不可战胜的权力,绝非源于混乱,而恰恰来自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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