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舟,缓缓靠上了岐水向西伸出的一条支流的岸边。夜色当中,就能看见一个小渔村的影子。这个小渔村离岐阳有二三十里水路,不过四五户人家。但是临近岐水一个河弯回水处,每年有种无鳞白鱼在此间产卵,不论是无鳞白鱼鱼肉还是所产鱼子,都是难得美味。
这个渔村也是侯室直领的产业之一,在离开岐阳几十里的距离之外,除了每年缴纳供奉侯室的无鳞白鱼和鱼子之外,就在此间过着平静而与世无争的日子。
启明星已经在东遥遥升起,晨光微露。从舟上先跳下两名汉子,正是涂风和越勾两人,然后船篷中又钻出一个中年人,布衣麻鞋,正是谈焞。
涂风和越勾护着谈焞跳下船来,两人还一副有点不甘心的样子,谈焞却是神色淡淡的,丝毫不以从老巢狼狈逃窜,丢掉在外北市基业为意的模样。还是和往常一样拖着脚步,在涂风越勾的护卫下朝着渔村内走去。
三人来到渔村中的一处茅屋前,推开虚掩的破板门,就见院内是几间荒颓的房舍。来到堂屋之后,谈焞亲自在屋角掀起一块石板,回头看了一眼涂风越勾两人,两人忙不迭的退开一些。谈焞在石板下摸索一阵,掀动了几处机关,更默默念诵了几句什么。就见光芒轻闪,整个堂屋地面无声无息的隆起,向两边打开,露出了一条通往地下的宽阔台阶路。
谈焞起身淡淡道:“就在这里稍为安住一阵,联络上出去办事几人,再图下一步吧。”
他话音未落,涂风和越勾就抢前一步,挡在了谈焞身前。谈焞这才注意到,在通往地下道路的尽头,有一丝晕黄的灯火光芒,正在静静闪动!
涂风他们顿时抽出兵刃,护着谈焞转身便走。谈焞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畏惧之色,给涂风越勾架着走了几步,最后还是深深吸口气站定,对两人道:“先在外面守候,不得我号令,不许进来。”
涂风越勾两人惶惑不解,最后还是躬身领命,谈焞沉着一张脸,拖着脚步缓缓步下台阶。
这台阶入地极深,两边都是黑石护墙,通道内干爽之极,半点地底下的潮湿阴冷都没有。下到尽头又是一个巷道,灯光正从巷道里透出来。谈焞毫不迟疑的向前走去,推开巷道尽头的一扇门,就见里面是一间布置得极整洁的屋子,绒毯如茵,匠韩自生火照明水晶灯高悬。两边还有门户,这地下建筑还非止一间而已。
如果说这是谈焞为自己准备的逃跑时的临时居所,那么谈焞的手笔,比世人所见还要大上十倍!
这这屋中,有一几案,一个穿着锦袍,戴着五梁冠,相貌堂堂却下巴光溜溜的中年人正端正坐在案前,一把酒壶,两个酒盅,就着案上的一碟无鳞白鱼鱼子做的酱,自斟自饮得津津有味。
这人正是容夫人从赵国带来的心腹内宦匡泷。
谈焞再没了枭雄气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将军!”
匡泷抬起头来,神色温和,淡淡一笑:“这里是秦国,赵国官职,就不必提起了。”
谈焞脸上汗如雨下,膝行几步:“将军,小人只想在这里稍息一夜,明日就寻将军回报一切。实在没想到将军竟然辛苦亲自前来,小人罪该万死!”
匡泷笑道:“这么多年下来,侯爷你也积攒了好大一份家当,秦国韩国魏国都有田庄?就这么走了,享后半辈子几十年清福,也是一件乐事,省得牵扯到秦国即将到来的变故里头。是不是这样?”
谈焞浑身颤抖,连声道:“小人哪里敢?将军吩咐,让小人这些时日收敛形迹,最好还离开岐阳一段时间,让嫣侯女和史家以为河阳君势力已经收缩了。小人今日行事不利,所以就借着这个机会烧了府邸而走,也是依照将军的命令啊!”
他连连磕头:“小人不知道那徐乐竟然身边有余孽罗睺,一下子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是小人无能,可小人没有一丝一毫要逃走的意思。将军但有命令,小人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为将军办到!”
谈焞出身,只是一名齐国小商人而已。和当今赵国相邦邢夫有点非常远的亲戚关系,在邢夫相赵之后赶来投奔。邢夫也不大在意,随便安插他在个什么地方吃闲饭而已。容夫人嫁给当今秦侯,赵人自然有所布置。大量人手为匡泷带过来,分布秦国各处,为将来有事之时做准备。谈焞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居然也在这些带来秦国的人手当中。
谈焞就给安插在外北市中,在暗中支持之下,再加上谈焞运气甚好,一开始时也很是敢于搏命行险。居然让他在外北市中闯出一番天地来。有点基础之后,匡泷就加大了对他的支持力度,更有河阳君也插了一手进来。背后有如此靠山,谈焞就扶摇而上,直到成为岐阳人口中的北市侯,威风权势,比起一个小世家也不差什么了。
昨日谈焞为贵人所召,就是匡泷。匡泷正吩咐谈焞,让他寻机会刺杀徐乐,好敷衍一下容夫人那里的压力。结果正在商议的时候,徐乐无巧不巧出现在外北市,匡泷当即遣给谈焞两名刺客,让他就势行事。
最后结果,却是大败亏输!当徐乐一剑如电,杀透数百剑手,冲到谈焞面前的时候。谈焞发现,他以前的勇气一丝一毫都提不出来了。十年富贵生涯,早就将那点胆气消磨干净。他知道硬挺下去,很有可能会死在徐乐剑下!
谈焞果断的掉头就跑,完全不顾忌自己逃跑之后麾下那些人马就士气全无土崩瓦解的后果。一路逃到府邸,还想着罗睺七从黑暗中突然出现,满天洒下火雨,烧得满河通红的景象!
一旦逃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也就容易许多。再也坐不住的谈焞引涂风越勾寥寥几名亲信,又从暗道离开。上了一条小船,直奔这个当初经营下无人所知的避难之所。下一步到底是遵奉匡泷号令彻底收敛形迹以待后命,还是准备风头过了就找机会干脆逃得远远的安享富贵,谈焞自己都不确定。
徐乐和朋冲甚或外北市住民,总以为谈焞离开得蹊跷,一定是有什么盘算。其实都猜错了,具体到谈焞本人而言,昨夜突变,就是单纯的这位呼风唤雨的侯爷已经变成了一个胆小鬼而已。
匡泷停杯不饮,冷淡的道:“我是让你收敛形迹,甚而离开岐阳一阵。可没让你这般狼狈的逃走!现下外北市中在抄你的家,岐阳城中,更不知道有多少贵人正在调集人手,准备抢夺你留下的产业!这些布置都是为将来大事预备,你一晚上就败了出去,难道真的是听我号令么?”
室内传来一阵格格之声,谈焞牙齿开始拼命打架。心里面剩下的就是最深沉的恐惧。对上徐乐不逃,了不起就是死而已。对上这位匡将军,要只是死,已经算最大的幸运!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所有一切,都是借着匡泷暗中支持,打着河阳君旗号才走到这一步。岐阳中人忌惮河阳君,侯室又衰弱,才让他坐大。而碰上一个不管不顾,听见河阳君声名也许杀得更来劲的徐乐,一下就轰然崩塌了!丢了经营下来的产业没什么,要是再失去了匡泷和河阳君的信任支持,那他就什么也不是,死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
早知此时,当初何必要逃?还不如和徐乐拼个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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