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的手掌蜷了又松,良久的沉思后,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沈阶说小舅舅调走兵防,是险而不险——因为北府虽空,临岸尚有一段四十里宽的长江天堑,小舅舅既有抗胡之志,便非任性之人,胡人倘若想趁隙渡江攻晋,就要掂量掂量这四十里的江水能不能顺利渡过,渡江至半,会不会突现伏击,故不敢轻举妄动。
她也明白了,朝廷对小舅舅为何怕而不怕——因为北府兵再强悍,小舅舅却一心想要北征,打仗需要各方的配合,比如粮草道不能受卡,四方援引州郡也不能背后捅刀子,大司马再强,也免不了后方配合,所以他不会想要建□□乱。
大晋君臣只要抓准了这一点,便等同掣住大司马的臂肘,便可高枕无忧。
白蚁噬大象,蚍蜉撼高树。
这些人倚仗的,不过是他志在远方,不过是他无心争夺内政权柄,却反道他是国贼。
簪缨气息起伏,圆润的桃花眸向内收敛,肘压几案向前一倾身,鬓上珠钗一阵细响,问沈阶:“蹈玉也以为北伐不妥吗?”
沈阶这半日都是有问必答,听到此问,似在意料之中,却静了许久未言。
他第一次回过头瞥了眼堂外,与杜掌柜闲聊的徐寔已经离开了。
少年狭丽的眼锋一绽而收,静静回道:“此非阶可议事。”
簪缨憋了片刻,徐吐一口气,没再勉强追问。
她尚且知道自己的斤两,北伐事关重大,还不是她眼下能够得着的。今日她想了解的事,都已知之甚详,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还需留待时间消化。
沈阶便起身告辞。
他不放心母亲独身在家,此前婉拒了主家留他住在乌衣巷的邀约。女郎有事召他即来,无事,他便离府。
“用过午食再走吧。”簪缨留客。
把人拘来一上午,板板眼眼地给她分析了一大通,末了只给人灌半肚子茶水,怎么也说不过去。
沈阶谢过她的好意,眉梢和软了些,“家母在家还未用过,阶不敢擅享。何况,阶未向女郎献一策,不曾分君之忧,不敢食君之禄。”
簪缨觉得她这位卿客旁的都好,就是太较真,仰面轻哂:“也太过谦了,今日受教良多,岂言无策。”
“那日向女郎投名,本为应对东宫,这几日女郎却从未就此问询一句。”沈阶高高的个子逆着光,声低如石,“想来,女郎当日心中已有定算,却是阶投机了。”
簪缨无奈,不介意流露自己的心里话:“井蛙看到的天,就只那一点,但对那一片小小天空尚算熟悉。勋贵门阀素来看重的,名望二字而已,我为先君大办丧事后,这一点就有了。借这阵东风,一个‘功臣之后’的言行,又会不会影响众人的判断呢,我拭目以待。之后绸缪,自然需要你。”
说罢,她心里又自嘲一声:功臣之后。
前世她为着傅妆雪身上这四个字,被压得死死的。
就因傅妆雪的父亲在北伐之役中立过汗马功劳,傅则安劝她容让,若不容让,便是不敬大伯这个忠臣,不顾家国之义。庾皇后得知太子与她的交往,及笄宴后,也开导她大度,说此女虽为外生庶女,却是功臣之后,轻慢了她,容易遭人话柄。
先敬罗衣后敬人,先看品第后看品性,世道如此,她不认同,但何妨借势。
她现今有父母的荫泽,有长一辈结下的善缘,有小舅舅给的底气,有整个唐氏做为后盾;而庾氏是一门孤女,除了一个皇后的名头和一个太子生母的身份,再无其他倚靠。
她很想知道,当显阳宫那位辛苦维持多年的贤名出现裂痕,东宫为保地位,是会救母,还是绝母?
簪缨有些寥淡地垂下眼皮,就是有些对不起阿父。
原该正心诚意为他送灵一场的,却说到底是利用了阿父的哀荣,大张旗鼓,给自己积养名望。
不过阿父在天有灵,定会原谅她的小小劣性吧。
一定是的,簪缨虽然不记得双亲,却自作主张地在心里给他们分配了形象,阿父便是那事事听从妻子,却会悄悄护着女儿调皮捣蛋的儒雅君子,阿母便是那会对她叉手瞪眼,但只她一撒娇,就立刻败下阵来的飒爽女郎,说不定看她太过可爱,还忍不住要搂她在怀里亲一亲。
总之,无论她做什么,他们都宠着她就对了。
厨房今日做了给老人家进补的蒸羊羔,原是为郗太妃备的,簪缨让沈阶带回去一些给沈母尝尝。
沈阶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走后,簪缨轻轻捶了下肩膀,向堂外张望,发现之前还在院里晃荡的杜伯伯,随着沈阶离去也溜得没影了。
她不由失笑,又让春堇把人请回来。
杜掌柜脱履进门后,簪缨脸上的笑意又消淡了,待他落座,凝色低问:“伯伯,小舅舅改造北府军所耗军资,与唐家可有关系?”
杜掌柜没想到小娘子如此单刀直入,一愣之后,用一种深许的眼光看着她,也便坦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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