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出房门,乡下的夜空一片宁静,蔚蓝干净,好像透明的、湛蓝湛蓝的宝石。
路世安本该走,又听房间里于锦芒在哼歌。他停下步子,从远处隐约的蛙鸣中听清她在唱什么。
“囡囡呀不要调皮,坐下听听阿婆说,这个季节天气转凉地上雨水多;
囡囡呀不要惊慌,过来听听阿婆说,睡个觉雷声过后就能看云朵;
囡囡别怕,囡囡别哭,快快睡咯……”
于锦芒的声音不高,很低,压着在哼,像摇篮曲。路世安第一次听她唱歌,颇有些惊异。
她的歌声,与她平时那种活蹦乱跳到像精神旺盛的猴子形象完全不同。
“蛐蛐轻些,静静安歇,月儿圆哟,你乖乖呀抱阿婆……”
隐约听到外面姥姥的笑声,只觉自己站在这里不妥帖,路世安往前迈一步。
姥姥送完东西,刚刚进院子。
她站在月光下,花白色的头发好似雪白雪白的棉花,是那渐渐衰老、干瘪了枝条的棉花,苍老枯萎,用力长出软绵绵的棉絮,好保护着其中胖嘟嘟、干干净净的棉籽安睡。
姥姥已经老了。
迄今为止,路世安的记忆只停留在死后的空白中。
他没有任何关于亲人的记忆,看着小路世安就像看着一个长着同张脸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爱恨情仇。
但在姥姥穿过院子走过来的时候,他仍叫了一声。
“姥姥。”
“哎,”姥姥应了一声,她问,“俺妮儿呢?睡了不?”
路世安说:“刚才还没睡。”
“喔,”姥姥笑眯眯应了一声,“你早点睡啊。”
路世安说:“好。”
姥姥身子骨还硬朗,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去,走出一段距离,路世安听她叹气,像是自言自语。
“这么年轻,不应该啊,可惜了。”
路世安不理解姥姥讲什么“可惜”,回头看,只看到姥姥进了房间,她黑色的影子渐渐没过门槛,走进屋子里。
卧室里,于锦芒还没睡。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姥姥一起睡过了,小时候俩人坐在床上,年纪大的缝她的小书包,用针把她的绘本边缘钉的严严实实;年纪小的,帮老花眼的姥姥穿针引线,乐滋滋地和姥姥讲小时候的事情。冬天雪下大了,就用热水灌一个热腾腾的红色暖脚圆壶,小孩子皮肤嫩,姥姥怕烫着她,又缝了棉套子,就放在她脚边,给她暖。小孩子活泼好动,睡觉也不老实,一晚上能蹬醒姥姥好几次,姥姥一边笑着骂她小皮猴子,一边把她伸到被子外面的手脚重新塞回被子里,伸手拍拍,搂得紧紧的。
长大后呢?
于锦芒被接到市里上小学,上初中。爸妈忙着开店,没功夫送她回镇上看姥姥。于锦芒自己背了书包,偷偷拿了钱要去看姥姥,结果被妈妈发现。钱被没收,妈妈更是大发雷霆。
“有这闲工夫就去看着你弟弟?啊?你没看他都饿哭了?你给他点饼干,陪他玩……”
“大人赚钱不容易,我和你爹开个破店就跟不是活的一样,天天都够够的,真想死了,你还添乱……”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逼死我……”
于锦芒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弟弟真是个讨厌鬼,他天天哭,在一个学步车里跑来跑去。学校里组织什么暑假夏令营,什么周末活动,什么踩青踏春……于锦芒都没办法参加,倒不主要是报名费的问题,最重要的事情在于她有个弟弟。
有个每时每刻、只要醒着就离不开人照看的弟弟。
谁让她是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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