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在房里扬声叫道:“你们在外头叽叽咕咕说什么?”老妈子们不敢应声,都作鸟兽散。林南心里一想,也猜着了,顿觉无限烦恼,把脸色变了又变。静奴上前来,抱住他的腿,“咿咿唔唔”摇了又摇,似乎脚步不稳,一屁股墩坐到地上,拿手捂住脸,双肩不停抽动。林南好生心疼,忙扶她道:“摔疼了没?真是!偏你又不会说话,到底摔得多疼?我给你揉揉?”
静奴“唰”的把手张开,露出灿烂一张笑脸。林南把手一挥:“你逗我?!”背过身去生闷气。静奴缩向墙角去,许久没作声,林南终于抬起眼皮看一眼,见她手里正拿着个白玉扳指摆弄,便粗声道:“你又在玩什么?”静奴似乎吓了一跳,手一扬,把扳指咕噜吞了下去。林南大吃一惊,急得连声都变了,跳过去扳住她的肩:“你疯了吗?寻死吗?快吐出来!吞下去了?我去找人,我——”
静奴张开手来,白玉扳指还静静躺在她手心。她的眼里闪出那么调皮温柔的笑意,就把脸埋在林南怀里,“咿咿唔唔”撒娇不停。
林南这才回过神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抱住她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不向你脾气,你也别吓我就是。”
静奴点头笑。小丫头子叩门,把中饭食盒端了进来。林南开盒子,见是一海碗白米饭、一碟香茹麻油拌千张、一碟凉切海蛰丝、一碗炒青菜、一碗小素鸡、一盘手撕酥皮鸭、一碗牛肉萝卜、一碗银鱼莼菜汤,都极清爽像,另外又加了四样甜点,乃是豌豆黄、海棠饼、兔子船点、豆沙馒头。林南先将馒头挟到静奴面前,再扭头问道:“前儿静奴嚼那硬饭很吃力,我吩咐要烧烂些的,怎么不听?”
丫头忙笑道:“这是南边小扎村里赵家庄上自留的米,别看蒸出来粒粒分明、似是硬的,其实入口格外松软,少爷您试试便知。”
林南这才罢了。静奴已一口一口吃起来。林南看她一张小脸。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好歹有了点精神,白也白成晶莹的样子,不再像从前那么吓人了。
午饭用毕。丫头上来为林南通头、宽衣,伺候午睡。静奴是小孩子心性,不喜午休,自往外头玩去。林南知道云表姐当年也不爱午睡,姆妈奶娘硬作下规矩来。叫她很觉得吃苦——因此不勉强静奴,只嘱咐她乖乖的,别摔着了,晚上早点儿睡。
静奴逗逗花儿、拨拨草儿、欺负欺负小虫儿,渐渐玩到一间空房子里,在柜上拿到一只盒子,打开了,里头有两个漆木娃娃,一个执琴、一个仗剑,虽然颜色旧了。还是很漂亮。静奴目光惊跳一下,坐下来,将两个娃娃放在面前看半天,笑了,手握着他们,叫一个点点身子、另一个向前两步晃晃,作出对话的动作,她自己双唇微微颤动,仿佛给他们配台词的般。
林南午睡起来,寻到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幕景象。
他一个虎步跳进去,打断这不出声的木偶剧,夺过娃娃,呵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静奴吃一吓。抬起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似白水盘里养的清清明明黑棋子。
林南顿觉心中惭愧。他什么火?这关静奴什么事呢?
她怎么会知道:去年夏天,他怎样珍重的包起这两只娃娃——那是从前云表姐送给他的。当时他们还小,云表姐又把他弄哭了,为了哄他。跟他玩抢沙包,故意输给他这对娃娃,把老辈家人那里听来的江湖说书故事转述给他听,说“……这就是‘一琴一剑走江湖’了。咦,小矮子,这剑娃娃长得活像你。”小小三少带着泪痕笑道:“我像剑娃娃,那琴娃娃是谁?你吗?”云表姐脸一红,扬手道:“你胡闹,看我再理你!”
于是,去年夏天,林南考虑了很久之后,终于珍珍重重的包起这对娃娃,想带到江南去,悄悄的问:“我是剑娃娃,你可愿意作这只琴娃娃?”倘若云表姐这次红着脸点了头,他就正式请父母提亲,像故事里的英雄美女,花好月圆。
谁知去到叔叔家,只得到云表姐病重的消息。林南坐在床边,听她艰难的呼吸,人都傻了,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不准断气。”这话说出,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过家家的日子,云表姐眼睛亮了一下,微微点头。
第二天,她就断了气。林南跟着病倒,几乎死在船中,后来遇见静奴,陪着她活下来,回到家里,将娃娃盒子放到一边,再未触及——
这又叫静奴怎么知道呢?
林南将娃娃重新装好,搁到柜子最高处,看了看静奴,忍不住道:“我是为救你才活下来的,你知道吗?”
静奴没有说话。
至于林夫人那边,已将林南的态度讲给老爷听了,含笑抱怨道:“你早知道这孩子不会答应的。”
林老爷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要闹起犟脾气呢,咱们以后怕得多操些心;如今既然通情达理的回绝,以后咱再留意些大家闺秀,怕是不妨了。”
林夫人点头:“正是正是,多亏菩萨保佑——哎哟,我去年向城南慈光灵庙,托庙祝向大灵许了愿,如今南儿身体好了快满一年,该还愿去。我这就叫人准备。”
香烛素点、布施的银米都准备完,林夫人却染上风寒,头重脚轻,一时出了不门。林南看着娘憔悴模样,孝心大起,道:“娘你歇着罢。为我许的愿,我去还上便完了。”
丫头老妈忙着为林南收拾出门衣裳,给他换上身新联就的青罗袍子、外头罩件银黑色锦锻褂子、腰间系个珊瑚青玉佩的绦子、头上戴顶黑漆头巾、袖里还笼了香,好生的齐整模样。林南早不耐烦了,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还愿,第一要紧是心意,心诚则灵,外物都是其次——你们弄好没?好了?那我走了。”
站起身,猛见静奴笑吟吟进门来,换了身碧绿襕衫。玉束带,黑梳得整整齐齐垂在两肩,这抹身影让林南忽然又跌回很久前的时空。
那时,他像春笋似的。几日长一截,很快拔高了身子,兴冲冲催爹娘到二叔家去,好让他在云表姐面前炫耀炫耀:“还叫我小矮子不?看,我现在长多高!”
可是他跨进房门。猛然见抹翠绿身影。那个可恶小姐姐已长成个绿衫少女,安安静静坐在窗前,面庞依稀如旧,眉眼却多了一种韵味,抬头见到他,笑了,道:“小矮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你看着我干嘛,想说什么?”林南吭哧吭哧半天,红着脸。夺门而出。
从那时起,云表姐在他心里就不只是表姐而已。但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如果早点拜托爹娘去提亲啊……
林南叹口气,握住静奴的手:“走吧。”
还愿布施的一项项步骤很有点烦,三少干脆把一切都交给下人和庙中的庙祝、助祝们去作,自己拜完了佛像,就与静奴到后山游玩。静奴看一片青秀山林,见所未见,喜得都迷了,像出笼的鸟儿一般飞扑得屁颠屁颠的,捡了几块石头。抬头看,和林南已经走散。她也不慌,站着想了想,循山路走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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