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祖起,未就藩皇子的学堂设在皇极门右厢房内,由皇帝亲选学识渊博的进士或翰林来为诸皇子讲学。如今赵王早已开府,故而来此听学的只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和嘉善公主。素来公主是不得入内学堂的,还是太后出面说宫里只有她一个公主,与其费心挑女师,还不如让她跟着自家兄弟一起读书,也不算伤了体统。成明帝这才勉强同意让她跟几个皇子一起听学。
今日嘉善早早到了学堂,等了半天,一个人都没有,眼瞧着就到了上课的时辰了,朱常熙才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嘉善起身拽住他问道:“五哥,你怎么才来?三哥四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朱常熙双手插腰,堪堪把气喘匀了才答道:“四哥病了,告了三天假。至于三哥,他昨天为张廷彝求情,惹得父皇大怒,罚他禁足半月,在宫中静思己过。”
“又禁足?”嘉善不由得皱了眉,自从她回宫,自己这位三哥好像不是在禁足就是在禁足的路上。听皇祖母说,父皇正打算给他个封号,远远的打发出去就藩呢。
朱常熙刚坐下,就开始准备书本和笔墨,嘉善则是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哀怨道:“今日讲学的又是那个老古板,整日板着一张脸不说,讲的东西也是味同嚼蜡,要是每天都是柳师傅讲学该有多好啊!”
嘉善口中老古板便是现任吏部主事苏仲芳。他跟柳宜年一样,都是今科进士,不过名次差了些,二甲第十一名。在嘉善看来,二十六岁的苏师傅长相平平还整日板着一张脸,活像个六十二的老学究,讲学也是照本宣科,为人又迂腐古板,比起博学多才又英俊潇洒的柳状元自然是没劲透了。
朱常熙皱眉劝诫道:“嘉善,你怎么能这么说苏师傅,他人是古板了点,可学问是实打实的,你不要一到他的课就不认真听还不做功课。”
嘉善从桌子上爬起来,团了个纸团砸到朱常熙身上,一脸委屈道:“五哥!你就知道教训我!下次皇祖母再教训你,我也不帮你说话了!”
“我不是要教训你,我只是”朱常熙忽然冲嘉善使了个眼色,坐直了身子小声道:“快坐好,先生来了。”
嘉善不情不愿的转过头,却看见柳宜年已经缓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并未穿官服,衣服上绣竹子的丝线在夏日午后的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嘉善连忙坐直了身子,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她不由得在想定然是菩萨显灵了,听到了她的心愿,这才将老古板换成了柳宜年,欢喜的嘴角都放不下来。
柳宜年并未检查功课,只问了一下两位皇子缺课的情况,便翻开书继续讲《孟子》,清澈的声音在学堂里如流水般涓涓流淌,“告子说,人性如流水,缺口在哪里水就流向哪里。所以人性无所谓善恶,就像水无所谓流向,可东可西。两位殿下,觉得他说得对吗?”
“不对。”嘉善早就温习了这一章,便起身说出了孟子的答案,“水虽然无所谓东西,但有上下,人性本善就像水永远是往低处流的。人也可以被胁迫着做坏事,但那是形势所迫,并不是人主动选择了恶。”
柳宜年依旧温和的笑了笑,示意她坐下,“公主确实有好好温书,这确实是孟圣人的话,但却不是我今天要讲的。”柳宜年合上书,缓步走下台阶,继续说道:“荀子主张人性本恶,人之生也固小人,所谓仁义,则是通过后天学习而获得的,孟子主张人性本善,为恶者也是被境遇所迫,并非出自本心。可我觉得人性生来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有人本性为善,有人本性为恶,既然是本性,就不会轻易改变,凡是能被挫折,磨难,境遇所改变的都不是本性,或者说它们只是激发了隐藏的本性。”
朱常熙起身驳道:“可人生下来不过是一个婴孩,若有人好好教导如何能不向善呢?”
“那为何积善之家也会生出欺行霸市的恶人,难道是他们不曾好好教导吗?恶霸贼人之子也有纯善的,又有谁教导他们呢?”
“可先贤圣人的话怎么会是错的呢?柳师傅不也是从小被孔孟之道教导长大的吗?”
“难道圣人的每句话就都是对的吗?我今日跟二位殿下讲这些,并不是说我比圣人们厉害,我自认没那个本事,我只是想告诉殿下们,读书也可以有自己的见解。我们都是通过先贤圣人的书明理,可不见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当成金科玉律,读书有自己的思考,这一点很重要。”
两个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柳宜年笑着走回去,“好了,闲话少叙,我们继续来学孟子。”
课毕,柳宜年并未像往日起身作揖离开,而且缓缓起身,看着二人作揖道:“下官不才,侥幸承蒙天恩,做了状元;又忝居翰林,做了几位殿下几个月的师傅。不日,下官就要外出赴任了,今日,应当是最后一课了。在此祝诸位殿下诸事顺遂,笔耕不辍。”
嘉善一脸错愕,她无法接受这竟是最后一面了,猛地起身问道:“柳师傅要去哪里赴任?”
“台州。”
朱常熙听见台州不由得为他担忧道:“台州不是正被倭寇侵扰吗?师傅是文人,去了岂不是很危险!”
“我是文臣,不是武将,打仗还轮不到我,不过是做知州,不过倭寇若是敢到官府杀人,我也只能跟他拼杀了。”柳宜年语气轻松,谁都听的出他是在说笑。
最后柳宜年朝二人深深一揖,二人也回礼算是作为告别。
柳宜年还未走到皇极门外,忽听见有人喊自己,一回头,只见嘉善拎着裙子跑了过来。连忙作揖道:“公主找我有事?”
嘉善的脸有些红,不知是不是跑的太急的缘故,“柳师傅,那我……那我们还能再见到您吗?”
柳宜年笑着摇摇头,“纵然我还能回京,公主也已经出降了,应该…”
嘉善抿着嘴,深吸一口气,勇敢的向前迈了一步,坚定道:“我不会嫁人的!我会等柳师傅回来。”
柳宜年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像往常一样温和的笑道:“其实下官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世上样貌比我好的,才华比我出众的男子比比皆是,公主只是没有机会出去看看罢了。您是陛下唯一的公主,陛下定然会广选天下贤才,为公主觅一个如意郎君。”
嘉善低着头,绞着帕子,喃喃道,“可…他们再好,也不是你啊。我…我那日来找五哥,看到你在里面讲《论语》,只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
“那若我现在毁了样貌,公主还会对我说出这番话吗?”
嘉善愕然,她从未这样想过,但如果如果是真的,她大概不会追出来。可她不肯死心,辩白道:“可哪有那么多如果,柳师傅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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