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隐约传来幽幽的洞箫之声,凌文砚轻咳一声,“湘夫人又在品箫了。”凌老夫人斥骂道:“什么湘夫人?贱婢罢了。”梅娘还在一旁追问凌锋傲:“沈梦怜如今怎样了。”凌冰妆冷冷:“再用刑,只怕真要死了。”凌锋傲有些暴怒,“纵死也要把魔剑交出来。”
竹泪轻轻自语:“原来沈姑娘也是被他们骗来的。”心情激荡,手下稍一用力,捏断一根树枝。凌老夫人大喝:“什么人?”凌家兄妹应声跃了出来,见到竹泪均一怔。凌冰妆失声道:“竹泪夫人你没有吃药吗?”竹泪愤然道:“我是失忆人,不懂人情世故,但也不是笨蛋,习武之人纵在梦中也有警觉之心。我为弱水宫护法二十年,平日里飞花落叶也听得真切,食了你的药后却夜夜昏睡,原来你只是想偷学我的武功。我白白真心待你一场。”说到此处,也无心久留此地,问:“沈姑娘在哪里?我带了她一起走。”凌老夫人冷笑,“你自己尚出不了谷,还想再捎上一个活死人吗?”竹泪不想与她多话,一式“一鹤冲天”,人凌空窜起,劈面一掌将凌锋傲迫开两步,拔腿即走。她急于找沈梦怜,偏偏道路错综,再加上心黑气怨,哪里找得到那间静室,反而绕到了谷口。药王谷传出的洞箫声在此地听来更加清晰,如诉如泣,闻之恻然。
竹泪闻之,一阵悠然神往,索性趁兴往药王谷而去。药王谷谷口前满是荆棘,似乎已多年无人出入。竹泪闻箫而进,浑不觉荆棘刺人。天黑不见前途,忽得脚下一空,人向下落下,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荆棘,见脚下白浪滚滚,水势湍急,只觉惊心动魄,闭目不敢再看。腰间忽然一紧,听得有人道:“撤手。”声音极柔极美,竹泪竟真得松了手,腰间一股强力传来,她自己武功本就甚高,立即借力使力,拧身跃过水渠。
“你是何人,怎么擅闯药王谷?”话虽带指责,声音却柔美无一丝愠怒,竹泪定睛望去,只见面前有一妇人端坐,一手上还持了一条罗带,罗带另一端系于她腰间,知方才是那妇人相助,忙道了谢。妇人说:“你的武功倒好,若非天黑不熟路,断不会有刚才之险。”她招手要竹泪到她身边,又说:“此山阻于江中,几百年来经急流冲击出多道水渠,渠虽狭,却水势急,冒然闯入此地,葬身其中的数不胜数。
竹泪道:“我听见这边有箫声,心里好奇得很,就冒然闯了进来,夫人勿怪。”妇人:“那是我湘妹在品箫,她几十年来天天都会在这时候品箫,她说这样会召回她在天边的孩子。”竹泪:“原来这箫声是传给远方的孩子听得。”妇人黯然道:“湘妹在谷中住了近四十年,忽然说要走了,我很舍不得她。”竹泪听她叹气,不知怎得心绪也低落下来,轻轻问:“你就是浣夫人吧。”她蹲下身来,想要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微风轻拂,吹动浣夫人的发丝、裙裾,浣夫人的裙下空荡荡得,她居然没有腿。这样一位温柔可亲的妇人竟有如此不幸,竹泪暗暗为她叫屈。浣夫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只是问竹泪:“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呢。”
竹泪幽幽,“我叫竹泪,是弱水娘娘帮我取得名字。我失忆很久了,记不得二十年前的事了。”浣夫人喟叹:“可怜的孩子,原来你得了失忆症。”边上忽然有人幽幽接了口,“人生苦难事情太多,也许失忆反而是一种解脱。”
浣夫人轻责道:“湘妹,你何苦执着如此呢。”湘夫人款步走到浣夫人身畔,望了竹泪一眼,神情有些错愕。浣夫人携了竹泪的手,柔声说:“我带你去见谷主吧。唉,其实世上的药都只能治标,很多病是要用漫漫时间来医治的。”湘夫人哼了一声,“有些东西能用时间冲淡,冲平,有些东西年深日久只会更加根深蒂固。”竹泪有些惊异于浣夫人的恬淡如水,又有些惊异于湘夫人的性烈如火,她又开始恍惚了。
恍恍惚惚里见到了药郎君,恍恍惚惚里回答了他很多话,又恍恍惚惚的沉沉睡去,恍惚中恶梦相扰,她冷汗涔涔的醒来,房中暗幽幽的,隔壁倒有话语声传来,先是谈论她的病情。药郎君:“她的失忆之症是多年前脑部遭到重撞,血块於积而致。当时若能辅以药石疗养应该不难治。只是如今已过了整整二十年,寻常人对二十年前的事还会依稀,更何况她在这其间一片空白,只怕真难痊愈了。”浣夫人叹:“谷主也治不好她的病?”药郎君:“她哪里有病,只是心结罢了。她说她想到什么后总会神志恍惚,头痛如裂,随后忘得干干净净。这多半是她内心深处并不想要那段记忆之故。”
竹泪心想:“哪会这样,我巴不得立刻就清醒,把以前的事全部记起来。”湘夫人说:“既然药石无用,又该如此治她?”药郎君:“失忆之人最忌因失忆而固步,人不是平空有的,一个人在世上总有他所亲所爱所惧所恨的人事物,这些人事物才是治疗失忆的良药。因此她在弱水宫一呆二十年,此次妆儿再将她带到恨君谷之举就极为不妥。她应该到外面去,让外面的人事物去刺激她的思维,唤醒她的记忆,而且这要越快越好,一旦她所熟悉的东西均被时间湮灭,她一生都再恢复不了记忆了。”
湘夫人:“我正要出谷,就带了她一起去。”浣夫人颤声:“你真要走?”湘夫人冷冷:“你的伤经岁月磨砺已经抚平,我的伤却永远也平复不了。我一定要看那个人在我面前倒下,永远站不起来。”浣夫人泣声道:“谷主,谷主,你劝劝湘妹吧。”药郎君:“只怕纵有千匹良驹也拉不回湘妹了。当年入谷还是明媚少妇,今番出谷已是两?苍然,湘妹终是一痴人。”湘夫人:“谷主为保全我们姐妹而忍受夫妻失和,父子不能聚的煎熬,谷主也是一痴人。”浣夫人啜泣起来,“你说你有仇,当年为何不报。你入得谷来绝口不提谷外之事,只说夫妻母女分离四十年后才能相聚,为什么会这样,不说清楚我绝不让你出去,俞珲为什么要弃你四十年?”湘夫人大声道:“俞珲岂会弃我,只是二人有约,四十年后再会,向那个拆散我们夫妻,辱我清白的恶棍讨还公道。”浣夫人颤道:“他是谁?”湘夫人冷冷:“你不要管。”竹泪听湘夫人语气粗嘎,呼吸浊重,似乎十分激动。药郎君道:“湘妹此去与俞珲相聚,也可解了一世的煎熬了。”湘夫人:“俞珲不来必客死异乡,我报了仇也就从死地下了。”浣夫人哭声更大。湘夫人又道:“临行前我赴恨君谷一趟,好歹为谷主解释误会。”药郎君摇头:“娘子脾气暴躁,恐怕到老也不会变,去了也只是空受折辱罢了。”
竹泪想起沈梦怜,心头一阵激动,一头冲了出去,跪倒在湘夫人面前,“湘夫人,带我一起去恨君谷吧。”
第八章恨埋四十载昔友话昔仇 沈梦怜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失神的眼眸半张半合,盯着灰色的屋顶,仿佛能看透它而望见外面自由的天空。
恨君谷中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漫长如世纪,她不知道自己已度过了多少个世纪。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眼前走马灯似得闪过一些人影,父母、薜思过、林忆昔、李南群、殷梨、殷奶奶、薜楚白、韩君怡、林兆闻,所有的人都交替出现着。“我一定是快要死了。”她想着:“我死了,会有人为我落泪吗?我死了,是幸运还是遗憾。”她将手臂放在胸口,“我死了,就只有我亲生妈妈给了的臂环还在,我就当是她陪在我身边吧。”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门轻轻开了,强烈的光线照在她脸上,她闭上眼,蹙紧眉。凌锋傲走到她床前,微微有些动容,喝道:“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看守之人回道:“已有些天了,就这样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好象在一意求死。”“死!”凌锋傲冷冷道:“我偏不让她死。”伸手在沈梦怜脸上狠狠掴上两掌,两块刺目的嫣红迅速在她惨白的面孔上漫延开来。沈梦怜缓缓睁开眼来,茫然扫了他一眼,好象已经不认识一样,喉头咕哝了一声,又缓缓闭上眼去。
“少谷主,她晕过去了。”
凌锋傲叱道:“少废话,拎桶水来。”一桶冰冷刺骨的冷水泼到沈梦怜身上,她的神志好象稍稍清醒了些,喃喃自语:“原来连死都那么难。”声音细如蚊蚋,也只有她自己听见。凌锋傲:“交出魔剑,你就能死。”沈梦怜恨恨死盯着他,嘶声叫:“你杀了我吧,你永远也得不到魔剑的。” 凌锋傲揪住她的头发,咬牙切齿的吼:“我势在必得,不管用什么方法。”他望着沈梦怜被水淋得湿透,衣服紧紧贴裹的身子,凸显出的玲珑曲线,胸口陡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他把脸贴近沈梦怜,粗重的鼻息令她惊悸。她难受得闭上眼,凌锋傲用手指勾住她的下巴,道:“你机会已不多了。”沈梦怜把眼闭得更紧了。凌锋傲:“你再不肯说,只怕到时做鬼都会无地自容。”沈梦怜尖叫:“你想干什么?” 凌锋傲已随手扯下她身上的一幅裙裾来。沈梦怜嘶声而叫:“恶棍,你休想辱我。”死命一咬牙,一缕鲜血由嘴角溢下,身子随即软瘫下来。
凌锋傲吃了一惊,不料她性格如此刚烈,忙托起她的头颅,只见沈梦怜满口血沫,一拭她鼻息,也在若有若无之间,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一时间乱了方寸,抱起沈梦怜往门外冲去,不料被凌冰妆挡在了门口。凌冰妆似笑非笑,“这么卑鄙的手段亏你做得出来。” 凌锋傲哑声道:“让开,我找爹医她的伤。”凌冰妆:“湘夫人和竹泪夫人来了,祖母、爹娘都在那里,你冒然抱着沈梦怜闯进去,是想丢尽我们家的脸吗。”
凌锋傲低头看怀中的人,她微弱的气息令他不寒而栗,心头一阵茫然和犹豫。凌锋傲素来自诩处事冷静果敢,如今才知凡事事不关已便罢,关心则乱。
凌冰妆嘟哝:“作茧自缚,何苦来哉。” 凌锋傲听她挖苦自己,却偏偏找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辨护。凌冰妆从他手中接过沈梦怜,平放于地,拭了脉搏,又看了伤口,凌锋傲一脸紧张,“怎样?”凌冰妆冷冷,“自然死不了的。幸亏她已几天没吃饭,根本没什么力气,只是咬伤舌头而已,加上急怒攻心,一时闭气所致。”她瞧瞧浑身湿透的沈梦怜,晒笑:“你再泼她一桶冷水她就醒了。” 凌锋傲不自觉得噎出一口粗气。
议事厅里,凌老夫人正狠狠瞪着湘夫人,骂道:“贱人,你还敢来恨君谷?”湘夫人淡淡道:“恨君谷也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不敢的。”凌老夫人连连冷笑,“可是那老东西让你来的,怎么事隔多年,他才记得这儿有他的元配、儿子、孙子。”湘夫人:“多年前,谷主为澄清误会,几番前来解释,可夫人意气用事,不仅将谷主拒之门外,还污言相向。谷主是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忍受。想夫人多年寂寞多半也是自己造成的。”凌老夫人大怒:“贱婢,你还敢出言轻曼我。”湘夫人:“夫人意气用事,也累及儿孙。凌家医毒二技向来只是口传身授,你让谷主父子不得相见,也断了凌家的一技之长。”凌老夫人:“他恐技艺失传,当初为何将我们逐出药王谷。”湘夫人:“夫人记岔了,是夫人以为我姐妹与谷主有苟且之事,不听劝告解释,决绝而去,执意另辟恨君谷居住,造成半生遗憾。”凌老夫人:“你和你那会说很好听话会唱很好听歌的残废姐姐最后不仍成了他的姬妾了吗?”湘夫人正色道:“谷主是正人君子,夫人实在不该以妇人心度谷主量。事实上,谷主与我姐妹自幼相识,情如兄妹。以后有难,谷主念儿时情义出手相救,多年来,他对我姐妹之情都是发于情,止于礼的。
凌老夫人:“贱婢,我不听你巧舌狡辨。”盛怒之下,抽出梅娘腰间的剑,劈面向湘夫人砍去。竹泪见她俩唇枪舌剑争些陈年旧事,只盼她们快快谈完好去找沈梦怜,一直心不在焉,乃见凌老夫人剑落,要出手阻止已来不及,银虹落下,生生将湘夫人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
竹泪见湘夫人断臂处血如泉涌,顿时慌了手脚。凌老夫人挟怒出手,也不料一剑斫落她的一条手臂,一时也呆了。凌文砚忙取了金创药为湘夫人包扎。湘夫人幽幽道:“夫人的气可消了?”凌老夫人手中剑颓然落地。
湘夫人凄然一笑,扶住竹泪的肩,道:“我们走吧。我已断一臂,也是报了凌家的恩了。”竹泪想说“我还没找到沈姑娘”,可见湘夫人连站也站不稳了,哪里还忍得下心扔下她一人,只得暂时隐忍。凌文砚道:“在下护送两位夫人出谷。”三人出了厅,竹泪就急急追问沈梦怜的境遇。凌文砚沉吟:“凌家已卷入魔剑纷争,若不得魔剑,如何甘心。”湘夫人问:“怎么?魔剑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吗?恨君谷将她强掳来只怕会引火上身。”凌文砚听她说得严重,有些动容,强笑道:“有山为仗,谅不至于惹来大祸。”湘夫人闻言连连冷笑,“你以为一山为仗能保百年,此山经多年急流冲涮,山下水道密布,只消得在山间水底种上炸药,轰然一声,百年基业也就灰飞烟灭了。”凌文砚悚然。
□ □ □魔剑,带着人类难到抗拒的魔力席卷江湖,掀起着一场大似一场的风暴。
沈梦怜的逗留之处先遭了池鱼之殃,雪舞寒梅、玉剑山庄当然首当其冲。玉剑山庄被焚,林兆闻下落不明。雪舞寒梅虽有屹立江湖多年的威名,在风暴面前,在被权势、利益冲昏头脑的江湖人面前,也已显得微不足道了。
韩绍羽觉得自己老了,真得老了,须发在迅速的变白,浑身上下充满了迟暮老人的味道,尤其是他唯一的孙儿薜思过与林忆昔的双双失踪更是一个重重的打击。花家的血案引起江湖公愤,薜思过、林忆昔难洗其冤。他们二人的武功是江湖年青辈中的佼佼者,绝不会平白失踪,最大的可能就是畏罪潜逃。
无奈间,薜楚白只得宣称,“若花家血案真是薜思过所为,必与他断绝父子之情,并助武林同道将他擒拿。”只可惜这位当世大侠的话在如此乱世中也已无足轻重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令人垂涎的是只有魔剑。
一直屹立江湖,根深蒂固的雪舞寒梅的根基已经动摇,如风雨中的小舟,随时会被颠覆。难道江湖中的风风雨雨果真无坚不摧?韩绍羽面对自己创下的基业摇摇欲倒,心头除了痛心便只是沉思了。不知是在深思昔日辉煌的经历,还是在忏悔年青时一念之差酿就的大错。总之,他开始遣散家中仆佣,只有一平日里专司锄草种花的张老头毅然留下,誓与雪舞寒梅共存亡。
韩绍羽眯着眼,想了许久,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夏怡的远房亲戚张弘,来韩家避难有四十年了吧。”张弘:“是。老庄主和夫人成亲不久我就来了,一住就是四十年。”韩绍羽:“你不走?”张弘一挺胸,大声说:“不走。当年老庄主救我于危难,我岂能在庄主有难时溜走。我武功不济,但总能为庄主尽一份心力。”韩绍羽大笑,“好,果真是宝刀未老,岂惧魑魅魍魉。”
这一日,薜楚白带着一脸沉郁返回家中。只见往日欣欣向荣的家园如今已罕少人迹。园中枯枝横斜,雪积路径,映着长云低压的天空,爬满苔薪的石阶,好不凄清。难道雪舞寒梅也要象玉剑山庄一样,经历了辉煌后必然踏上灭亡的归途。他不敢再想,逃一般的逃了进去。大厅中的人正期盼的看着薜楚白,殷殷的眼神令他的心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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