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三哥依约前来,轻轻敲着铁门,空空空,再一次,空空空,门里面果然含糊传来回应了的一声,但听不出是不是瘦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铁门?拐一声大响,缓缓开了一条小缝,瘦猴脸色紧张地探头出来,挥着手比着赶快进来的手势,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我们噤声。我们急忙侧身潜入门内,铁门立即在身后关上,但又发出碰撞的?啷声,吓得瘦猴又神色仓皇地伸指比了一个千万别出声的手势。
这是一家戏院的后门,本来是散戏出场的地方。瘦猴家里开电影院,他终于答应要让我和阿三哥进场免费看电影,他开了后门放我们进去,但这件事不能让他家里其他人看见,不然他就要被老爸吊起来毒打了。我们下午依约前来,敲门做暗号,电影已经开场了,可以听见场内银幕上发出的对话回音,这个时候偷偷进场比较不惹人注意。
我们从场外的厕所倒走回来,掀开厚重的布幔,钻进全黑的戏院内。我的眼睛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戏院前方银幕有强光。过了一会儿,眼睛有点适应了,慢慢才察觉戏院内黑压压挤满了观众,不仅座位都满了,连站着的观众都有一大票,也难怪,上映的是王羽主演的邵氏大片《独臂刀》呢。瘦猴在前方拉着我的手,我拉着后方阿三哥的手,怕被挤散了,慢慢往戏院后端挤过去,想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角度和站位。
突然间,我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扣住了,我听见瘦猴惊呀了一声,感觉他松开我的手,阿三哥的手也离我而去,一阵杂沓的混乱脚步,然后我听见中年妇人的叫喊:「不要让他走了!那边!那边!」那是熟悉的口音,应该就是平日守在戏院门口收票的凶胖妇人。我心里觉得不妙,想要挣脱手腕上的紧箍,但那只手的力气太大了,扣得我的手腕快要断掉了。
我仍旧看不清楚周围的环境,光线太暗了,但影片的对白却还无动于衷地进行着。箍在手腕上的巨大力气拽着我往外走,我的脚几乎被拖在地面上,身体则是不断撞到旁边站立的观众,咒骂声与三字经也此起彼落:「你是在干啥?干!我们在看戏呀!」
我被拽出了戏院正门,光线一下子变得亮白刺眼,电影的对白声和音乐声突然消失了,情势也一下子变得明朗了,看门收票的凶胖妇人此刻涨红了脸,满面怒容,一手抓着一个小孩。我和阿三哥都被活逮了,只有瘦猴不知去向。我的右手被她粗壮的右手紧紧扣着,因为方向相反,她拉着我往外走时,我是背向着被拖出戏院。她的左手则扣住了阿三哥的右手,看阿三哥发白的嘴唇,他恐怕是吓坏了。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我想也好不到哪里。
收票胖妇人开始骂街了,她杏眼圆睁,嗓门大到隔街可以听见:「你们这些猴囝仔,每天跑来偷看戏,一遍又一遍,以为我都在睡觉不知道?这次终于给我逮到了吧。」转头她又叫平日在戏院扫地的轻度智障工人:「阿兴仔,你去拿黑油漆来!我给他们脸上好好的画一画,让他们在街上走路比较好看,看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
妇人回头对着大街继续骂:「本来铁门要给你们通电的,把你们这些爬墙偷看白戏的猴囝仔电个痛快,看你们有多厉害。我是不忍心把你们电做肉干,死得难看,父母养你们这么大,也不知道想一想…。」
阿三哥脸色惨白,嗫嚅地说:「是…瘦猴带我们进来的。」胖妇人更气了,左手几乎要把阿三哥的手扭断了:「你讲什么?没你讲话的份,要讲送你去警察局慢慢讲。」回头又大叫:「阿兴喂,你是死去那里了!卡紧拿黑漆过来!」嘴里还不断恨恨地说:「恁这些死囝仔,不知死活。」
戏院门口已经围满了十几位群众了,老的少的,大家都挤过来看热闹,我在人群中看到班上的阿满,她正探头呆看着我们被活逮的狼狈模样。我不太敢直视旁观者的眼光,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像贼一样抓着,并不是什么光采的事,等一下如果脸上被涂了油漆,那更是无处去躲了,何况这条大街上,随时可能有学校的老师会经过,我这个平日装乖巧的「好学生」可就穿帮了…。
突然间不远处,我像溺水的人看见了光亮,大哥正从前方路上迎面走过来。可能是太羞愧或者太害怕,我根本不敢出声叫他,但他还是抬头看见了围在人群中的我,我从他的黑框眼镜中看见惊愕的表情。他慢慢走过来,开口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事?」我很多话想说,包括:我们不是爬墙,而是戏院老板儿子带我们进来的;我们是第一次偷进戏院,以前偷看戏的与我们无关,而且我们什么戏也没看见;或者我也愿意说,我以后不敢了,从此再看不到王羽的《独臂刀》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我委屈地眼眶红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哥指着我问胖妇人:「他做了什么事?你抓他做什么?」
妇人看着他:「这是你们家的小孩?」接着又冷冷地:「爬墙偷看戏呀!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抓到了,正要拿黑漆来涂他脸上。」
大哥说:「只是小孩不懂事,不要这样。」叹了一口气,大哥又说:「我赔你戏票钱。」妇人松开手说:「免,小孩你带回去,回去好好教示一下。」
大哥拉着我的手离开人群,我听到阿三哥闷哼一声,我回头看见妇人的手还紧紧箍在他的手腕上,他求助般地看着我,我拉拉大哥的手,但大哥紧闭双唇,面色严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是救不了他了。走了几步,我再回头,阿三哥正扭着身子哀号着,不知道是不是黑漆已经来了?定睛一看,我竟发现瘦猴也无事人似地藏身旁观的人群里,他与我的视线相接了一秒,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直视我的眼睛…。
回到家中,大哥沉默坐在角落很久,大概是挣扎着要不要告诉父母这件事。我也一声不响坐在圆餐桌前,佯装做着功课,一面用眼角看着大哥的动静。他坐着长考到傍晚,日光已经变黄了,终于他站起来,走往客厅。我看不见他们,但我可以想像,父亲也许一如平常正坐在沙发看报纸,妈妈应该是坐在地上的小椅子勾着一件三毛钱的毛衣线头。我隔着墙听到大哥咕噜咕噜的说话声。
过了一会儿,父亲母亲都来到餐厅,父亲不语看着我,眼光锐利,彷彿是种斥责,但他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响转身走了,我的心里刀割一样难过。母亲坐在桌前满脸怒容,额上青筋浮起,她开始高声骂起我来:「家里没钱给你看电影,你就要去做小偷吗?嗄?嗄?」
「你这样做,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知道吗?嗄?嗄?」
「不想读书就去跟拖拉库(卡车)呀,不要浪费钱上学校呀!嗄?」
我当然知道,回到家后我早已经自我责怪一百回了。我回想起,只不过是抵抗不了爱看电影的诱惑,我已经闯过好几次祸了,好几次让父亲对我失望,还有几次虽然未被发现,自己则是充满了罪恶感。我甚至已经偷偷下决心,以后不再看电影了,只是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做得到。
「我在讲,你有没有在听?嗄?」妈妈愈骂愈生气,霍然站起,拿着鸡毛撢子大步跨过来,雨点般地落在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下一下热烫烫地在皮肤上烙刻着。我没哭也不躲,疼痛正在治疗我的羞耻,下午那个场面还默片一般盘旋在我脑中,但我已经不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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