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一切对尚未出徒的古海来说是难于理解的。在短短八年的经历中,他只到过乌里雅苏台,来恰克图还是头一次。大盛魁上百名掌柜里边他能认识的只是很少数,那么拥有着几十个分庄分场分号工厂和近万名员工的大盛魁这部庞大的机器到底是如何运转的,他还远远地不知道呢!而对于整个大环境来说,他就更是不甚了了。这是一个逼良为娼的时代,这是一个逼贫为盗的时代。对于那沉重地压在头上的捐税和厘金他没有做掌柜的那份切肤的痛苦体验。大掌柜把他留在谈判桌上,就是为了让他对所有的这些能够逐步有个了解。当他惊讶得心跳嗵嗵脸色蜡黄时,大掌柜早把他的惶然神态摄入自己的眼中了。那时候大掌柜用自己深邃的目光在古海的脸上扫了一遍,那目光分明在说:后生!做生意,尤其是做大生意,光靠小聪明是不行的,还要有胆量,非常时期要有非常的胆量。
古海根本不会知道,像与康达科夫谈的这一大宗“细茶”生意,分庄将来怎么过账,万金账如何记载!要知道朝廷是随时可能派员查账的。这笔生意不入账,将来进口的货物必然会出现大量平余。这样在结账会议上对财东们也是交代不清的事……这些疑团在他的心里一直壅塞了许多年。直到十六年后他本人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当郦先生把一本秘密的万金账簿捧给他时,他才晓得了这里面的折套。万金账上以密码记载着走私买卖,历年累计货额高达一千多万两白银之巨!而且大盛魁涉足走私生意的历史比古海本人的年龄还长!那时古海已经在驼帮中间混了十几年,成了归化驼运界一个有名的走私高手,他在郦先生捧给他的秘密万金账簿面前还是自愧弗如,不能齐比。
他们在恰克图待了三天,日程满满的。表面上看全都是些年节期间的酬酢盘桓、场面应酬,从初一至初三夜里不是自家分庄的餐厅就是别家字号的餐厅,几乎全是在酒桌筵席上度过,可是实质上大掌柜所会见的客人、所谈及的事没有一件不涉及大盛魁切身利益。三天的时间里大掌柜前前后后会见了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驻恰克图分庄的负责掌柜,主要是协调伙伴关系,就进口俄国的粮食问题布下了一个八卦阵。粮食生意只谈不订,只说不收。
这个策略在初秋就已经通过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内实施了。吸引了数以几十万计的小麦和豆类在俄国边境城市伊尔库茨克、托博尔斯克、下乌金斯尔、新西伯利亚等地的俄商的仓库中积压着。给俄商的深刻印象是中国人需要大量的小麦进口,而实际上真正签约卖给中国人的粮食连俄商囤积粮食总数的三成还未达到。眼看着粮食价格在下跌,弄到后来俄商对自己人从上海、天津以电报形式反映过来的中国粮食市场的情况都怀疑了。他们开始互相猜忌起来。结果是在秘密情况下粮食生意成交的只有伊尔库茨克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莫斯科公司和图拉公司。像莫霍夫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和巴达玛耶夫公司在整个冬季连一粒粮食的生意都没有做成,由于粮食的保管不善损失了几近一半!中国商人成功地给予了对自己祖国抱着恶毒敌意的俄商以打击,算作是对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的一个回报。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1)
离开恰克图的时候,大掌柜没有走来时的老路——经库伦返回归化,而是让分庄送他的轿车径直朝西南而去了。大掌柜他要到乌里雅苏台去巡察。茫茫大雪覆盖着多山的喀尔喀草原,一座接一座的山峦像白色的巨浪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凝固着;远处的雪岗在阳光照射下反射起一道道蓝色的刺眼的光芒;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河流,一切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小小的队伍迎着永远不变向的西北风前进,掩埋在雪层下边的砾石和草丛的塔头使轿车不停地颠簸着摇晃着。为了使轿车行驶得稍微平稳一些只好放慢速度,一天只能走一百里路。夜里就宿在野地,把积雪扫开扎下房子。但是大掌柜并不为旅途的艰难踌躇,一路之上精神健旺,视酷寒与风雪如家常便饭。
两年前左宗棠从俄国人手里收回了伊犁,西疆平定,给处于颓势中的归化通司商号带来了新的转机。西路复通于归化商人不啻是喜从天降,商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自茶叶之路开辟以来,新疆广大地区即为归化商人的重要商品销售地。与恰克图的关贸和喀尔喀草原市场遥相呼应,归化商人把新疆贸易和在伊犁与俄商易货称为西路。西路贸易之吞吐量虽说是远不及北路的恰克图商埠和喀尔喀草原,但大盛魁设在奇台和伊犁两处的分庄每个账期亦有近百万银两的收益,不可小觑。为此大盛魁将原科布多分庄的坐庄掌柜于有发调往新疆奇台,原经营部的负责掌柜李坤被调往了伊犁,派北京分庄的王福林到了南疆,在噶什噶尔增设了一个分庄;从各分庄和总号抽调了六十多名掌柜和干练的伙计到新疆三个分庄去开展业务。
祈家驹祁掌柜被从汉口调回了归化总号,接替了李坤留下的空缺,负责城柜经营部事务。其他人员也因情势所需做了大幅度调配。祁家驹由于在汉口马庄表现出色重新获得了大掌柜和城柜其他掌柜的信任,让他在管理经营部的同时协助郦先生照管城柜全局的事情,乌里雅苏台的失误对他造成的不利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风吹云雾一样渐渐消散。有祁掌柜和郦先生守着城柜的摊子,大掌柜心里踏实。所以去年大掌柜到新疆巡视,一去就走了九个月;今年又到恰克图和乌里雅苏台,少说又得七八个月。风云激荡世事多变,但不管时势如何变化,只要喀尔喀这个传统市场能稳住,大掌柜就不会慌。
《伊犁改订条约》的签定令人忧喜掺半,喜的是曾纪泽在俄京圣彼得堡啮雪旃咽,期于不屈,终于争回了被崇厚划失的伊犁南特克斯河流域,收回了伊犁;忧的是俄国在西部喀尔喀的科布多和新疆乌鲁木齐等六个地方增设了七个领事馆!俄国人是官商一体,是以整个国家在和你做生意,为自己国家商人的利益、为商路、为港口、为税收,俄国人以政府的名义出面与中国政府交涉,不惜动以刀兵。而中国的大清朝廷视商务为可有可无,只作壁上观。这就势必造成喀尔喀和新疆市场上的争夺更加激烈。这就是大掌柜的忧虑所在。大掌柜所以不畏辛苦连着两年在新疆与喀尔喀草原奔波,意即在此。
事实证明大掌柜的忧虑并非多余,他一到乌里雅苏台就看出了情势的紧迫了。伊万的西伯利亚分公司早不是若干年前刚开张时仅有一家很不像样的莫霍夫小商店了,光是在乌里雅苏台街面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个连锁店;除了莫霍夫商店位置稍差一些,其余那两个都在最繁华的正街上占据了黄金地段。三个店都变成了专营店,莫霍夫商店只出售各种茶叶,另外两个店,一个经营百货,一个经营杂货,货架上摆放的全是来自俄国的货色!从日用的标布、尼绒、羽纱、钟表,到高档的金银珠宝、妇女首饰,以至寺庙里需要的宗教专用品,诸如佛灯、哈达、僧袍、法器……应有尽有。三个店都装潢得十分漂亮。不单单是一个伊万,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各条街面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俄国六大公司以及其他俄国商人所开设的商店。俄国人的数量急剧增加,俄国商人也不像初到乌里雅苏台时那样小心谨慎了,这一点单单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来,现在他们几乎没有人再像刚进入草原的时候大家都穿蒙古袍子了;语言也是如此,在商店里、在街上到处都可以听到俄国人之间在用俄语说话,甚至商店里的店员在接待当地顾客的时候也常常使用俄语了。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2)
一座四面坡顶的俄式的楼房已经在不久前完工——那就是俄国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领事馆周围用红砖的围墙围出一个很大的院子,两个全副武装的俄国士兵扛着枪面对面地站在没有搭顶的大门两边,给这座建筑物平添了一种威不可犯的威严色彩。
在领事馆的门口大掌柜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时候大掌柜正由王锦棠等分庄的众掌柜陪同着视察了乌里雅苏台的街市之后,一行人步行着返回分庄,就见一辆俄式的三套马车从俄国领事馆的大门里驶出来。马车嘎嘎吱吱地碾压着道路上的积雪擦着他们的身边跑到前边去。大概跑出有两丈远的距离车夫吆喝着刹住了车,一个矮墩墩的蓄着猫胡子的俄国人笨拙地跳下马车向大掌柜走过来:“哦!——对不起,请等一等……恕我冒昧,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您该是大盛魁的总经理王廷相先生吧?”
大掌柜感到很突然,他上下打量着那个俄国人,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那个俄国人头戴一顶灰色的细呢礼帽,身穿黑色的西服套装,西服上衣内边露出紧裹在身上的白色衬衣的领子,粗壮的脖子上结着黑色的领花;古海也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还没等他想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俄国人的时候,就听见大掌柜说:“哦——这不是谢尔盖先生吗?”
“对,对,对——王总经理真是好记性!你好哇!”
“你好!你好!”
“谢谢你还记得我……”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完了,大掌柜上下打量着谢尔盖。
“我怎么会忘记呢,八年前你和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伊万?伊万列维奇在归化待了将近半年呢。”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还有伊万?伊万列维奇,我们两个人是作为代理人到归化城去的。时间过得真快,说话的工夫已经过去八年了!”
“是的,是八年了。”久别重逢带来的愉快是短暂的,眼前这个俄国人毕竟是当年给归化城的胡道台和商人们带来许多麻烦的那个代理人,大掌柜不无讽刺地问道,“不知谢尔盖先生现在是为谁做代理人?”
“不不不,我如今早不做代理人了。”
“那么,是经商吗?你还在巴达玛耶夫公司供职吗?”
“不,我离开巴达玛耶夫公司快三年啦,现在我在领事馆工作,”谢尔盖指了指领事馆的大门,“我的身份是我国政府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
“哦,真是想不到。”大掌柜已经语调冷冷地说。
“你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话——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是要去大盛魁分庄拜访王大掌柜呢——恰巧在这里就遇上你了!明天下午我们领事馆举行酒会,请王总经理一定赏光。”
说着,谢尔盖给身边的年轻秘书使了一个眼色。那个秘书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的帖子双手递给大掌柜。
大掌柜接过帖子仔细看了看。
“王总经理真是有福气的人,明天恰巧也是我们俄国皇帝的生日。”
“好,谢谢了,我一定去。”
酒会在俄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大客厅里举办,乌里雅苏台各界——王府、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