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
再说贺惜载这年在京城代替父亲四处走动,送银子送礼,算答谢不杀之恩,也算为日后共赴荣华富贵铺路。
可是按得头来尾又翘,广州这边还没来得及走动,出事了。
贺惜载本打算高高兴兴返回广州合家团圆、欢度中秋。可到天字码头迎接他的不是每月写信、望眼欲穿盼他早日回来的母亲或父亲,而是大管家六福。
六福见了他自是高兴,忙作揖迎接道:“三爷平安归来就好!”
“父亲母亲、十妹妹、馨妹妹所有家人可都安好?”
六福的嘴角牵了牵,哽咽了好一会才抹泪,低声道:“老爷又被关进了班房,夫人为忧心过度,已卧床十几日。”
贺惜载震愣在原地,“为何?”
“爷请先上马车,这里……”六福扫一眼人来人往的码头。
惜载上了等在码头边的自家马车。换由贴身小厮阿吉赶车,六福与惜载坐马车内,细细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惜厚妻子吴氏的兄弟贪得贺家救急套现半价抵押价值不菲的货还不满足。他要继续发宜和行的家难财——就是此前借口没现银、狡猾地想用滞销的洋货抵款的洋人,果然急着赶在秋末粤海关驱逐全部外夷船只离境前把货装上船,不得不提着现银来向宜和行提他们去年预订的货。
但货已被梁夫人抵押给了吴大舅勾结的几个奸商。贺广晟原本心存一丝侥幸——洋人没现款不给货理所当然,可现在人家提着现银来了,他却真没货给人家装船。
为了不能丢失广州行商的信誉。贺广晟屈尊与儿媳吴氏和吴大舅商量,说愿意把已抵押给他们的全部货盖上右掌印,以宜和行名义让洋人装船,货款则由吴大舅和几位有份的商行收赚。
有份的几家商行倒都爽快答应,毕竟只玩了次套现,便白挣得近二十万两白银。但原以为是亲戚的吴大舅不答应,他得寸进尺,要求宜和行给他百分之二的股份,每年参与分利钱……
宜和行前身是“五字号”,这是贺家几代人传下来的商行字号,怎容加入一个吴姓人来浑水摸鱼?贺广晟皱眉,贺惜厚当面臭骂他的大舅子不是东西……
幸而那几家与吴大舅勾结的商行只求急财,他们愿意按贺广晟所说,把梁夫人和六福抵押到他们手上的货让洋人装船……所以只剩吴大舅手上的价值三万两白银的茶叶无法交货给洋人。
贺广晟还在想别的办法。吴大舅却勾结英吉利洋商多比亚。他对多比亚诈说洋人进不来中国做买卖,一直是贺广晟带领广州行商们从中作梗,因为大清国若多开放几个通商口岸,放宽洋人进入内陆了解大清老百姓的喜好限制,直接售卖商品……长期垄断外贸的广州十三行行商便无利可图了,这也是洋人不解的、为何中国人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导致他们运来的洋货屡屡滞销的原因。
当时多比亚和广州西南角洋馆内的洋商们正咒骂马嘎尔尼无能,带着号称专家的大队人马和整船礼物来访,却一件事也没办成,丝毫没改变与大清贸易现状,反而卡得比来访前更紧。商馆内有人嘲讽马嘎尔尼那伙计倒是没撒慌,他向女王汇报说:来的时候像乞丐,短暂居留像囚犯,离开时像小偷。
今日听吴大舅这么说,愚蠢的多比亚竟相信原来如此。他发誓要为换掉贺广晟这个行商头出一份力……
吴大舅主动提出教多比亚写诉状状告贺广晟违约,想以此威逼贺广晟答应他的要求。
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贺广晟把此前多比亚签署的数张赊货单据拿出来向他要债。多比尔却说那是他此前的公司赊下的帐,那家公司已经申请破产,这些债据已无效……
贺广晟和阿比尔走上公堂对薄。
这边广州官员已听说贺广晟在京城被判斩监后后翻生回来了。回来第一时间提大笔白银回谢京城官员。广州官员没得到一钱一厘的回谢,心里不爽。这洋人多比尔的状纸投得很是时候。
衙门直接把贺广晟监押进班房。
梁夫人那个心疼焦急、撕心裂肺追倒门前便晕了过去,之后十几日卧床不起。
衙门把贺广晟监押起来,却不用刑也不审问,就这么关着。
贺惜厚和六福自然明白衙门的意思,赶紧四处筹银。可是这两年为把贺广晟从铡刀下拉回来,已把贺府和宜和行都掏空,还顶着如山重的债银。
提刑按察使和粤海关总监分别要二十万两现银,关部衙门要十万两,总共五十万两现银。贺惜厚和六福半个月只筹到二十万两。
提着银子上门哀告:“一时半会着实筹不足这么多银两,班房潮湿冰冷,老爷子身体吃不消,先进奉八万,把老爷子放回家,剩余的日后定照数进奉还清……”
人家只回了句:“不要做梦!违约不交货,损坏大清商贸信誉。要不是贺老爷平日还算仁义,这事认真问罪是要杖五十以上的。”
别说徒杖五十,徒杖十就能要了老爷子的命。六福扑通地磕头“这使不得”,又忙伸手入袖拿出一张银票递上去,“还请官爷关照我家老爷,允我们给他送张被子和每日送上热饭菜……我们回去尽快想想急办法。”
大爷何惜厚和六福这急办法还没想出来,三爷贺惜载回来了。
听完六福叙述,惜载当即让阿吉调转马车头去往东街。贺广晟现任两广总督觉罗大人交情不错。贺惜载几个月前才往觉罗大人京城的家里送了银子……
果然,贺惜载去拜见觉罗大人后,第二日上午贺惜厚和六福给提刑按察使、粤海关总监、关部衙门分别送去八万两、六万两、三万两。而与洋人那边,衙门判宜和行双倍赔偿违约金六万两白银给番鬼佬多比亚,以挽回损伤的大清信誉,并要求贺广晟撤回对多比亚已破产公司讨债的诉状。下午老爷子就被放了出来。
这次梁夫人扑到贺广晟怀里哭着求相公彻底退出十三行。
她说:“行商们与洋人发生债务,却是由行商首担大头责任,剩余的才分摊给众行商偿还。于今行商与洋人烂债一堆。历来没几位行商首有偿还能力,最终因负债累累被迫而自杀身亡者不乏其人。朝廷盘剥、官场腐败、商海沉浮,行商们胆颤心惊。行商首实力不济,普通行商家族也难以维持长盛不衰,行商富过三代的屈指可数,开业十几年倒闭歇业比比皆是。贺家为何不趁如今有困难,以经营不善濒临破产的理由脱身呢?晟官呀,我只想要一家人平平淡淡平平安安……”
贺广晟抚摸安慰她:“正因负债累累,才要靠宜和行翻身。因为问题不出在宜和行与洋人贸易上,问题出在……唉——”他长长哀叹一声。一朝被蛇咬,他谨慎到连“问题出在官员腐败”这样的话不敢轻易说。
梁夫人本是一个心中只有爱情和骨肉至亲情的温柔贤淑、简单快活的小女人,她心甘愿以贫穷简单的生活换得相公和子女们平安,可无奈劝丈夫无果。
她开始被噩梦缠绕,变得郁郁寡欢,她卖掉自己的嫁妆和首饰,逢年过节到府门口搭棚给穷人散食散衣,以求为家人积福。后来执意出家为尼,为相公、子女和整个贺府诵经念佛求平安。
贺广晟怎么可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出家,可又不愿意见她忧郁积病。两头为难后,他在贺府大花园西角靠山边没有开荒的土地上盖了一座独立花园和一座庵院,起名安源庵。又从城外穷寺庙要来几个姑子养着,陪梁夫人在府内庵院念经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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