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斜边旗?”严浒呆呆望着当年席卷天下、被视为魔鬼灾厄的旗帜,一时竟失了神,半晌方陡地想起秋往事出身释奴营的传闻,登时心中一凛,一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结结巴巴道,“你、他、这……唉!总之你先别急。来人!这旗子是什么时候打出来的?”
边上当值兵士立即答道:“午间还是显军的红边旗,入夜之后换了这个。”顿了一顿又嗫嚅道,“我见没其他动静,便依将军吩咐,‘由他们折腾’,不曾禀报。”
严浒直跺脚,正欲斥责,秋往事已“哈”地一笑,冷冷道:“入夜才换,明摆着冲我来的了。好得很,好得很!”
话音未落,人已纵身翻出望楼,在直梯上搭得几把便落至城墙上,箭一般飞跑出去。
严浒大惊,慌忙七手八脚地爬下望楼随后追去。刚下至城墙,低头正见秋往事杀气腾腾地骑着马被拦在城门处。她见他自城墙上探出头来,立时双目灼灼地盯紧了他,厉声叫道:“开门!”
严浒挥着手臂大叫道:“你先等着。”正欲奔下城去,却听秋往事冷哼一声,纵马便冲,同时城门大锁也无端端沉闷地“喀喀”作响起来。
越来越多的城门守卫拥了过来,众人虽不敢对秋往事动手,到底也不敢就这么任她硬闯出城,只得层层围着,死死堵着城门。
严浒见秋往事双目蕴火,面如寒冰,生怕她情急之下惹出事来不可收拾,心一横,一面拔腿飞跑,一面高声喝令道:“开城,放人!”
一众守卫正被秋往事逼得进退不得,眼看便要冲突起来,闻言忙七手八脚地推开已自行启了锁、卸了栓的城门,放下吊桥,闪开一条道路任秋往事飞驰而过。
严浒飞奔下城,立即火烧火燎地传令召人。不到一盏茶功夫,一千精锐骑兵已整装列队,随着他风风火火地追出城去。
秋往事在沉沉夜幕中向着前方灯火一气飞驰,心中似是平静得无半丝情绪,四肢百骸却仿佛浸在强烈的不安中,无可抑止地轻轻颤抖着。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一个想法:孙乾不能留!
眼前火光跳跃,耳际鼓角争鸣,铺天盖地的血色旗帜上张牙舞爪的黑虎绣纹狰狞毕露。深重的恐惧与绝望,无力的愤恨与期待,不甘的坚持与挣扎。一切都带着如此令人厌恶的熟悉感。秋往事像是被什么力量强拉着,明知眼前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却仍是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前。每向前一步,仿佛便又向过去的梦魇更踏近了一步,她却无心阻止,更无力抗拒。
显军的营寨近在眼前,已可隐隐约约地瞧见憧憧人影与闪闪刀光,秋往事扬鞭策马,正欲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去,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片杀气腾腾的冲锋喊杀之声。她脑中似有惊电陡地划过,懔然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严浒正领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冲来,众人皆已搭箭在弓,奋然待战。
秋往事顿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登时一醒,当即调转马头,迎上前去高声喝道:“你来做什么!”
严浒一骑当先,追至她身边,也不减速,仍高喊着向前冲去,一面振臂招呼众人跟上,一面回头叫道:“你放心,兄弟们替你报仇!”
秋往事见他满脸通红,目光凛凛,显是起了杀兴,顿觉啼笑皆非,只得飞马赶上,一把拽住他马缰拖着他减下速来,喝道:“你发什么疯,谁要你报仇!”
严浒正自兴起,无端端被她拖住,大觉窝火,重重拉回马缰道:“我发什么疯?不是你带头冲出来的?!”
秋往事一叠声吩咐他身边亲兵去后头拦下众人,一面叱道:“我这会儿无权无职,再怎么疯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可是出云关守将,一疯就把整个井天搭进去了!”
严浒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道:“我难不成让你一个人冲进万人阵中去?你发发疯不要紧,发出点什么闪失来,我拿什么同五将军六将军交待?”
秋往事也正后悔太过冲动,歉然道:“罢了,是我错,累你们跑这一趟。先回去吧,回头我请兄弟们喝酒。”
严浒挥挥手表示浑不介意,拍拍腰间长刀道:“咱止戈骑怕过谁来?都到这儿了,索性冲他们一回!反正他们就只虚摆些旗鼓,扰扰咱们安宁罢了,定料不到咱们真会出击。我已令城内整军待命了,咱们先去探探风头,打不了便拉倒,若打得了,索性便趁今晚端了他们得了!”
秋往事大怒,骂道:“见你的鬼!显军若真全无准备,你当这斜边旗是换着好玩儿么?明摆着是引我出战。我既出城,你们不会袖手。他们定已在营前设了伏兵,届时端了你们这班精锐,再顺势攻城,只怕天亮之前,出云关便要改姓裴了!”
严浒这才清醒过来,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狠狠啐道:“狐子养的,这等接人疮疤的下三滥伎俩也使得出来!这口气咱们就这么咽了?”
“罢了,多半只是激将,孙乾未必真在这儿。”秋往事眉目低敛,默默拉着严浒率先向回走去,心中却隐隐有不祥之感。此番事件,自裴节劫走江未然起,又有楚颃夺城,显军南侵,一路环环相扣,细致入微,竟连她的反应也算计在内。如此精密的布局,究竟出于敌方,还是出于己方?而在不可知的暗处,是否仍有真正致命的最后一环,至今犹未现形?
“禀将军,容军骑兵至营前三里处忽然调头走了,吴将军请示可要追击?”灯火通明的显军主帐中,传令兵向着帐中两名全副铠甲的将领匆匆禀报着。
“走了?”张子师霍地立起,喝道,“谁露的馅?”
传令兵尚未分辨,帐中另一名发鬓斑白、面容沧桑的中年将领已拍着张子师肩膀安抚道:“别追究了,我早说这小娘皮没那么容易对付,未必是咱们露馅,多半是她太警觉。”
张子师重重坐下,闷闷地吸了几口气方挥手道:“罢了,你传下去,他们既已有察觉,也不必追了,都回去睡吧。”
传令兵领命退下。张子师越想越气,猛一拍桌面道:“就差三里,咱们这一晚便白忙活了!严浒那小子是个二愣子,没那么聪明。那个秋往事,你不是说她恨你入骨,一见斜边旗必昏了头脑,怎的就出了岔子!”
那中年将领正是孙乾,他斜靠椅中,眯缝着眼,阴恻恻道:“这姓秋的畜生托生,再怎么头脑不清,一到生死之际便精得像鬼,单那冷劲儿都能把人吓掉三分魂。”
张子师霍地挺起背来,逼视着他道:“你这便是说,咱们的计行不通了?”
“将军稍安勿躁。”孙乾忙斟茶端上,讨好笑道,“今日小小一试,已瞧出她到底没忘了过去之事了。咱们手头可还有底牌未亮,将军只管放心,她当日逃不出我手心,今日也一样翻不出天去。”
张子师面色稍霁,接过茶盏啜着。孙乾瞟他一眼,轻咳一声,凑上前道:“我引她出城,可是拿着脑袋替将军搏前程,将军届时可不要卸了磨,便不管驴的死活啊。”
张子师眼珠一转,立时容色一肃,恳声道:“孙将军说哪里话。将军与皇上同出一脉,当日走投无路,天下喊打,唯有皇上不顾非议收留将军,足见情谊之重。此番容显本要议和,皇上也是为着将军之故不惜重燃战火,如此真心相待,将军还有何疑虑?来日军阵之上,张某就豁出命来也定护将军周全,只望他日天下平定,将军莫要忘了今日的情分啊。”
孙乾这才安心,与他相视大笑,透过晃动的烛火,似已看见绚烂前程,繁华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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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二十九章 分道(中)
旭日初升,薄雾渐消,琅江两岸十里山花也渐渐红灿灿地鲜亮起来,燎原之火般愈漫愈远。江上却不似往日的繁忙,清光荡荡的水面上全不见大小渔舟客船的踪影,除了俯仰飞掠的鸥鸟,便只有一支船队不急不缓地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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