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世民这时被封德彝捧了两句,早已轻飘飘的如入云端,忘乎所以起来,根本没往他们那边望上一眼,接过卫士递上的笔,饱醮浓墨,往铺于案上的一幅素绢龙飞凤舞地疾书起来。旁边的萧禹一边看,一边朗声念道:“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迥戌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绝草干戈戢,车徒振原显。都尉返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好诗,好诗!古来帝王虽多,以这《饮马长城窟行》为题来作诗的更是无数,但没一人能比得上二哥这一首!”李元吉高声喝彩,一边咬牙切齿的将“帝王”二字说得特别的响亮。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首《饮马长城窟行》了。每听一次,他便感到象是被人当面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心上狠狠扎了一刀!每次念这首诗,唐军士卒便会配以舞蹈,表演出刘武周大军怎样被李世民打得抱头鼠蹿,逃到突厥颉利可汗面前跪地求救、大叫爷爷。唐军众将便哈哈大笑,声震营帐。但是李元吉永远也笑不出来。士兵演的虽是刘武周在颉利前的丑态,在他眼中看来,却分明是在讽刺他被刘武周打败后逃到长安向李渊跪地号哭。每一次他都在心中萌发出抽刀狂斩的冲动,恨不能刷刷刷几刀将这些李世民的爱将全都杀个清光,然后将血淋淋的刀子架到李世民脖子上,让他也跪地求饶、向他大叫爷爷。
李元吉认定李世民作这首诗,叫士兵跳这支舞,全是冲着他来的!李世民一心一意要独占兵权,容不得他李元吉在军中,所以用这番做作来羞辱他,教他在军中抬不起头来,让所有士兵都记住他李元吉是败军之将,是个只会又哭又闹,抱着老爹的大腿求饶的黄毛小子!
“哼,你定是仍记着吉儿之死的前仇,无时无刻不欲置我于死地。”李元吉每忍受一次这种羞辱,就要这么在心里恨恨的想一次,“你讥讽我打败仗,你自己又有什么本事?不也一样曾被西秦军打得大败亏输、落荒而逃?你不过是恃着兵多将广,这才打胜仗罢了。若果我也跟你一样有那么多猛将勇卒,我也一样能百战百胜。可是只要你压在我头上,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但我李元吉岂是甘心受人欺凌、任人宰割的懦夫?我也要夺到兵权;我也要有兵有将,横扫千军、战无不胜、名震天下!我要让父皇将你的兵权夺来给我。”
因此,他在平日已深思熟虑想出这一句貌似恭维李世民,实是足以置其死地的杀着。但在平时,营中全是李世民的心腹爱将,他决不能说出这句话来。这话说出来,不但没有人会将李世民的失态一状告到李渊处去,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戒心,徒然打草惊蛇。但如今!如今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封德彝和萧禹这两个钦差列席,他逗引李世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由他们之口传入李渊耳中。这可是比他自己写一千一万封告密奏章攻击李世民要有效得多!
果然李世民得意洋洋之下,竟没听出李元吉的言外之音,一口就将鱼饵吞了下去,说:“古来帝王大多是昏庸无道的酒色之徒,既深居皇宫之中,见识肤浅;又从来不曾亲临战阵,目睹烽火连天、厮杀搏斗之状,又怎能写好《饮马长城窟行》这等武歌?”
“是啊,是啊!”李元吉几乎要从心底里狂笑出来,赶紧趁热打铁又捧一句,“二哥武勇过人,自古以来又有哪一个开国君主及得上你?这舞曲在民间流传,大家都称之为《秦王破阵乐》,天下人人皆知秦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大唐江山除了二哥一人,又有谁能打得下来、保得安稳呢!”
李世民给他捧得昏昏乎的,连声道:“四弟太过奖了!”却竟不去想想这个向来对他恨之入骨的“四弟”怎会突然转了性子,净说些让他舒心快意的话来。他手一挥,便要命士兵来表演这他百看不厌的《秦王破阵乐》。
长孙无忌一见,实在忍无可忍了,腾的跳起来道:“元帅!屈突通将军出外巡视战地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应该派人去接应他?”
他这一声猛喝,登时将李世民发昏的头脑喝得清醒了一半,想:“这是什么意思?屈突通出外巡视战地早就回来了,长孙无忌是知道这事的,他怎么会这么说?”
他犹自有些迷迷糊糊的摸不着头脑,那边房玄龄也站起来道:“元帅,今日去探听洛阳消息的探子现在大概已经回来了,元帅是不是应该先去见一见,看有什么要紧的军情汇报?”他一边说,一边身子微侧,用肩头挡住李元吉、封德彝和萧禹三人的目光,眼睛用力地打眼色。
李世民瞬时恍然大悟,心中叫一声:“好险!”忙接口道:“是,是!应该派人去接应屈将军,应该去听探子汇报军情。”说着站了起来,对封萧二人道:“营中军务繁重,恕本帅不能多陪两位了。就请四弟代为招呼两位。简慢之处,还请见谅。”
封萧二人忙都站起来,道:“元帅时时不忘军务,那是应该的!千万不要因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而误了军机。”
李世民微微一笑,想:“我这时离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再留在这儿,只怕忍不住又要说错话,倒不如回避的好。我以军务为由离开,更显得我勤于军务、克尽职守。而我不在这儿,钦差也就不便宣读圣旨了。这真是一举三得!”
那边李元吉却是心中大疑,想:“他这一走,宣读圣旨之事岂非又要搁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迟宣读圣旨,是何用意?”他正想说几句话要挤兑得李世民不能不留下,忽一瞥眼间,看见长孙无忌一双眼睛在狐疑地打量着他,心中一凛,想:“不好,这老狐狸对我起疑心了!这军中全是李世民的亲信,我还是小心为上的好。”于是挤出笑容来道:“二哥放心,这里有我照看着,不会出差池的。”
李世民于是行了一礼,带着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出了大殿,转入中军帐中。
李世民将圣旨中的内容简述了一下,三人一听,都是面面相觑。大家虽早都知道李渊对李世民颇存戒心,但万万没料到猜忌之心已到这般严重的地步,一时之间,各自心中凛惧,竟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见他们面露惊惧之色,却都不作声,不禁心头有气,大声道:“怎么了?父皇一道圣旨就将你们都吓掉了魂不成?”
杜如晦忙道:“大王,皇上下此乱命,我们正该平心静气、共谋对策。意气之话,说来又有何益?”
李世民一凛,知道自己气恼过度,无处发泄,竟忍不住将怨气迁怒于部属,实为失策,更是有失仪态,忙换上一副伤心难过的神色,叹道:“我在这里为父皇浴血苦战,他不但无赏,还下此分兵削权的旨意,教我怎不心灰气馁?”
长孙无忌沉声道:“无论要用什么法子,都决不能让钦差大臣当着全军之面宣读这种圣旨!”
房玄龄道:“但是圣旨已下,我们又怎能阻止他们宣读出来?大家都知道封萧二人是来传达皇上旨意的,若久久不宣读,只怕反会惹来无谓的猜测,一样会动摇军心。再说,皇上毕竟是君,大王毕竟是臣,君命不可违,抗旨的大罪是什么大功都抵不过的。”
长孙无忌将手往下一压,道:“为今之计,只有‘压’!”
李世民眉头一皱,道:“‘压’?怎么压?”
长孙无忌道:“大王不妨对封萧二人讲理,让他们明白这种乱命一下,等于军中有两个元帅,这样的双头马车,还怎能号令统一、指挥大军攻城?然后旁敲侧击,暗示他们将圣旨带回去,要求皇上更改旨意。”
三人一听,都是吓了一跳,这岂不是比违旨更要大逆不道?
李世民迟疑道:“这个……只怕不易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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