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吾城上的月亮大而且白,尤其是独坐在伊吾安抚使驿馆的屋顶上看来。驿馆的屋顶上,这时正抱膝坐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姿,飒爽中透着丝娇俏,娇俏里掩不住的是飒爽,她这么坐了有一时了。有一晌,才有一个人影跃了上来,落在她身边。只听那人道:“即然来了,怎么不进屋来?”
先前那人影微微一笑:“我是要借着这风,吹凉了这身富贵俗气,免得韩宣抚使你看了碍眼。”说着她侧颈凝眸,贝齿微露,却不正是方柠?
韩锷是为了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北庭都护府筹备特使才回的伊吾城。他回来才两天,刚才在屋里听到屋顶的声响,就知方柠已在康城赶回来了。但她却并没进屋,只是抱着膝在屋顶坐着,韩锷忍了忍才跃上屋顶来。对这一次重见,两人未见前都觉得尴尬,正不知该怎么碰面——俗世种种,取道不同,他们之间的不同处是太多了。想起那些横在彼此间的沟沟坎坎,韩锷就不由五内俱凉。可——真的这么由着性子一跃上来后,重见方柠,那些繁杂总总却于一瞬间俱都忘却了,剩下的只有欢喜,说不出的欢喜。
见方柠这么若娇若嗔地说了一句,韩锷只觉心中烦恼遭她这轻倩一语,便如切冰破雪,登时消散,他也抱着膝在杜方柠身边坐下。好一时,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半晌,韩锷才找到话道:“你只传书跟我说朝廷要派北庭都护府的筹建使来,却还没说是谁呢。”他于朝中要员本不甚清楚,这么说也不过没话找话提一句吧。杜方柠微微一笑:“不过是仆射堂又新生的动议。看着十五城这事有利可图了,他们也心动了,不想让我们东宫坐大,于是,什么废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北庭都护府也被翻出来了。”
她半讥半笑地说出了这番话,韩锷却在她话里语意内分明是置身于东宫与仆射堂的争执之外之意。——她想说的是和自己这无牵无碍的人站在一边吧。两个人这次重见,不知怎么都有些再世为人般的羞涩感。韩锷悄悄地在衣下握住了杜方柠的手,杜方柠轻轻挣了挣,没挣脱,却也就由他握住了。这一刻静静的温柔谁都不想破坏,过了好久,方柠才嗤声道:“你知道这次来得是谁?这个人说起来你却认得。”
韩锷一愣:谁?他在朝中认得的人可不多。心中却在想:怎么今儿和方柠在一起,那蛊毒却像没有发作?只听杜方柠笑道:“自从我斩了张掖防御使后,朝中仆射堂那边的文官想来吓破了胆,北庭都护府重建的朝议虽是他们提出来的,但却没有人想来。也是,你一个江湖浪子,加上我这个有名的豺女。又是这么的荒天塞外,没个规矩,搁谁谁也不想来吧?最后,仆射堂那边领命前来的却是你的一面之交:古超卓。”
韩锷一愣,他一只手握了杜方柠的手,不舍得松开,却用另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是他?他来了倒好,那我就放心了。”
杜方柠将眼望向他:“你放心什么?”然后她的目光似添了分很深的了解:“这姓古的人倒还与一般的官儿不同,是有些爽气的,他来总比别人来好。不过,他很有财力,说不定,他来对我来说比别的人来要糟。”
她的话一顿,不想再提这些势力之争,“我听说,咯丹三杀已经对你动手了?你碰到了几个?”韩锷一低头,他知道,方柠在康城本来还有很多事务,之所以这么急着赶回,想来就是为了这事了。他低声道:“一个。”
杜方柠在他跃身上房时想来就已看出了他肩上有伤。这时二话不说,伸手就去剥韩锷身上的袍子。韩锷拧了拧身,杜方柠手却压在他肩上,低声道:“别动!”那声音严厉中又有一丝温柔,韩锷一静,就听了话不动了。
杜方柠把他的外衫从领口褪下,只见从肩到背,好长的一条刚愈合的伤口。只看那伤口形状,凭杜方柠对韩锷功底的熟悉,已大致猜得出当时动手情形。她用指轻颤着顺那疤痕划下,低声道:“好厉害的刀法。是戈壁长刀图鲁?”韩锷静静道:“我猜是他。”杜方柠牙齿微微轻颤。她没有说话,但韩锷了解她,凡她这样的时候,那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杜方柠的手指停在那道疤痕的末尾就没再动,可那指尖却传出了一点热力。两人心中同有一种豪气涌起——有我‘索剑之盟’在,就算什么咯丹三杀来了,又有何惧?就是大小金巴连同俞九阙同时出手,那又怎样!
两人同时听到了彼此心里的呼啸之声,那是他们联手对敌,数犯豪强时就养就的默契。他们似同时给那咯丹三杀判了死刑,因为方柠那手指的轻颤。她的愤怒是为了韩锷的伤,韩锷的愤怒是那人居然惹动方柠、让她一向平静的心居然如此愤怒。只听杜方柠道:“不只他们,大漠王莫忘记恨你伤他之仇,近日与莫失已同时出马,只怕不日也就要有异动。”
韩锷没有说话,却把背靠在了杜方柠站立的膝上。两人心中同时腾起一股杀气,但杀气之下,却是掩也掩不尽的温柔。这么过了不知有好久,杜方柠只觉韩锷靠在自己膝上的肩背越来越热,热得都让她心生惧怕。她的心里迷迷一乱,忙忙退开一步在韩锷一尺远坐下。
韩锷的神情间也似有着焦切,两个人却一时都没说话。好半晌,韩锷才因肩头被风吹冷了呼吸重又平静下来,只听他道:“据库赞派出的探马打探回来的消息,今年边塞只怕可以平静些了——羌戎有内乱,羌戎王帐下左右贤王与大小二十八部落有内斗。羌戎王乌毕汗已强令他们都回师青草湖极北之地,以平定这场内部纷争。看来,今年防备羌戎之侵袭之心可以少担一点了。只是不知,这个消息确不确实。”
杜方柠也平静下来,点头道:“啊,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对你说——王横海也有书信来,讲的也是这个消息,他说基本可以确定。他正筹划着要盯紧这个消息,一有时机,就趁势进攻以平羌戎呢。可惜,他说他的大军一时准备不好,里面好多缠杂的事。他在军中又不能用权,多有掣肘,这事朝廷好像也知道了。不过,朝廷中即风闻此事——他们苟安惯了,只怕西征的事反由此缓了下来,只要王将军保住边塞不失就大呼侥幸了,这倒可虑。”她口里说着,见韩锷默不应声,不由侧头去看他。
只见韩锷分明听见了,却没有望向她,而是把一双眼直向黑夜中望去。他望的是那个极北之地,眼中有一种烧着了般的神情,那眼神中似乎有一种负勇赌狠到极处的悍厉,那是一股——杀气!
杜方柠心中一惊,她还从未在韩锷身上看到过如此炽烈的杀气,锷、一向是个看上去淡泊宁定的人。她用眼搜索着韩锷的眼,她要看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韩锷终于回过眼来了,与她一望,就似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读懂了自己想法的神色。但韩锷眼睑一垂,似有意似无意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心思,也似故意要解开尴尬地道:“你听说过没有,朴厄绯打算今年年底就要与伊吾王成婚了。”杜方柠怔了怔,然后唇边一笑,她早已料到,只是没想到塞外之人守制时间可以这么短。
韩锷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彼此一笑,似是心中对此事已有评价,所见略同。只不过方柠的笑是讥刺的,韩锷的笑容中却有一丝苦涩,也有一点悲凉——他似看到了那倒卧在这场婚礼路途中的那具居延王的尸首,那也是,他一手送给朴厄绯毒杀的。
天上的月亮真的好圆,又照着几家欢乐几家愁呢?只听杜方柠叹道:“十五的月儿十六圆呀。我急着往回赶,没想,到底还是错过了昨天的中秋了。”昨天是中秋?——韩锷这才猛然想到。他看了杜方柠一眼,忽低声道:“阿柠,那今晚我们也团圆好不好,今晚,你不要走……”
杜方柠惊愕地看着他,却见他的脸已羞窘得如火烧一般。但他并不就此窘住,反趁自己惊愕时一把抱住了自己。杜方柠身子连拧,要挣脱出来,可她从没有这么觉得韩锷的手劲如此之大过。他横揽着自己的腰,手臂紧紧的,让自己都觉得单凭着身上的力气是挣不脱的了。
杜方柠的指甲抠进了韩锷的手臂,她似忘了自己也是一代技击高手,忘记了所有的技巧,只凭她一个女子的体力挣扎,那却怎么挣扎得过?
韩锷身上的火热似也烧灼了她,让她的身子水般融化。他抱着她一跃而下,已进入屋舍。——小计说得不错,自己又何必一定要把自己当成什么超卓的人物?管它什么千古声名,百年担负?即然,这塞外的一夜如此可遇而不可求。即然,他几乎注定永生也不可能读懂这个女子,那他为什么不尝试用另一种方法把她彻底读懂?
杜方柠的身子就那么被韩锷压倒在床上,她甚或觉得他的动作有一点粗鲁。她本能地抗拒着他,所有的闺中教化年深日久,耳睹目染,已侵入骨中,化为本能。这教化已教化了她几千年,自有汉人以来,自有那个儒家以来,就这么一直的教化着。她想出声呵斥,可唇已被韩锷的唇堵住。她用力地推开着韩锷压在她身的肩膀,可推不开紧贴在身下的一点硬。她有力抗拒韩锷的动作,可却似抗不住他身上的那一点热。
——方柠是什么样的?韩锷一直渴望知道这个方柠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像一颗鲜红的荔枝,鲜红中又有着一点刺手。可今天,他终于不顾她的刺手,不顾怕剥开它后那一点裸呈无依的痛把她给剥开了。荔肉的那一点点莹白……以前,他一直怕剥开后自己无法用一个合乎道德的外衣给那一点颤动的莹白提供保护而缩步不前……是什么包裹了那水样的莹白让它只颤不流,是少女的矜持还是这一层薄薄的搓揉即破的皮肤?韩锷心头忽生的却只有破坏感,像面对着那枚剥好的新荔,只想咬破汁水齿颊一溅地占有侵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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