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彻夜未眠,他为自己能够脱离虎口感到万分的庆幸,劫后余生的幸福美好在他颤栗的心尖小心翼翼的雀跃着。他没敢对父亲说明一切,连安娜夫人对他昨夜的晚归感到好奇,他也搪塞过去。安娜夫人会为他的房客备上一点简单的早餐,这让老谢尔盖父子都觉得很温馨。能在这些工人中间享受着房东太太的免费早餐,已经是高人一等了,这要归功于老谢尔盖毕竟是个乡绅,他带着自己的财产呢。
而今天矿上,并没有马克西姆。监工过来跟沃尔高说今天算他旷工了啊,扣工资。沃尔高什么也没有回复。他在那拥挤黑暗的煤层中不安的工作着,他内心的忐忑无人可说,这时候他有点儿想巴格拉基昂了。
而巴格拉基昂跟着卡塔利特从那户人家出来,心里就很堵得慌,这种感情也是无处排解。但是他没想尼古拉,他想他的娜塔莎。卡塔利特要回去继续工作了,而时间已经来到下午,太阳西斜,温暖的光在灰雾中照亮一束一束尘埃。
“看吧,那家人那样努力工作,结果还是要女儿被迫卖淫,就算如此,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你不想想原因吗,巴格拉基昂?”李卜克内西尽量走在没有积水的干土上,但是裤脚还是溅上了黑泥。这是没办法的。
面对这样的问题,巴格拉基昂想说上天不公来着,但是这几天的经历让他选择了沉默。他也知道,如果什么事儿都是上天定下的,都是上帝或者别的什么诸神的安排,那要人活着干嘛呢?人的意识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都是机器或者木偶不是更好安排么。但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选择沉默。
“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巴格拉基昂。你还小,有些事你未必懂,但是要我说,你们工人也好,那些农民也好,穷人们应该联合起来同那些吃人的敌人作斗争!我也还年轻,具体如何做,我也在寻觅一条道路。而且你要相信,有很多人都在寻找这条道路,会有那么一天,穷人们也能有活路,有尊严,他们也可以和富人一样平等。”
巴格拉基昂以一种敬佩的眼光看着李卜克内西:“你知道吗,我从前的所有理想,就是为国尽忠,像我父亲一样,得到封号,封地,得到一个军人应有的荣誉,光耀门楣。我以为这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使命。那些骑士小说都是这么写的。我是偏远地方长大的孩子,是没念过大学,但这不代表我没读过书,我以前最喜欢看那些传奇小说,看骑士们和可怕的罪恶的敌人作战,看英雄们打败魔鬼。”
“封地?你不是工人出身?”
“我是斯滕伯格的一个男爵的儿子,留里克人来的时候,库列戈将军征召了附近的青年,所以我没到年龄,也跟着上战场了。”
“斯滕伯格陷落了,我知道。沃尔斯克情况也不妙,我有些日子不看报纸了,估计沦陷也就是时间问题,甚至现在已经沦陷了。”
“是的,不过我的家人没有在留里克侵略军的铁蹄下惨遭迫害,而是……”
“而是什么?”李卜克内西追问道。
“而是被后来赶来的援军杀了,我们一家人,所有男丁连全尸都没留下,被充作军功了。可笑吧?我在前方奋勇杀敌,他们在后方杀我家人,还抢了我家财产。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交战区了。我以为我在祖国受到侵犯的时候挺身而出,得到的应该是鲜花和掌声,结果呢?你看我守护了什么?”
“巴格拉基昂,你守护的,是统治阶级的利益。但是很可惜,这个阶级出卖了你。”
“阶级?”巴格拉基昂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对,阶级。你也应当看得出来,这个世界上人不是平等的,有的穷有的富,有的权势滔天,有的任人凌辱,而区分这一切的,我们叫它阶级。这个阶级,就是看你掌握了多少能用来生产价值的财富,比如你有土地,矿场的主人有这座矿,这些有产业的,就是一个阶级。工人们什么都没有,只能出卖劳动力,累死累活的赚不到一点糊口钱,农奴甚至被当作地主的财产而不是一个人来看待,这些没有财产的又是一个阶级。不同的阶级又可以细分成很多阶级,有的人财产多,几辈子坐吃山空都无所谓,有的人财产少,需要小心翼翼的辛苦经营。有的人没有财产吃不饱饭,有的人虽然也没有财产但是有劳动技能或者知识,就能换取还不错的劳动报酬。每个人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做出种种行为的。所以说,有的时候,你要是单纯的以国家或者民族来看待世界,你就会惊讶,他们为什么会为难自己人呢?可是你不知道,其实你一直没有分清到底谁才跟你是自己人。有时候两个交战的国家双方各自的统治者之间可能都没有他们与农民起义之间的敌意大。因为农民起义是威胁他们统治的共同敌人,和他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而他们之间更像是分赃不均罢了。”
“所以你是说,我以为我站出来,保护的是身后整个的阿斯兰人,其实像那些杀害我家人的人根本不是我该保护的人?”
“对,如果你用阶级的眼光去看待这个问题,你的疑惑就没有了。我相信你也一定很纠结,既然阿斯兰人杀了你全家,你是不是应该跟阿斯兰为敌的问题吧?阿斯兰和留里克之间的战争,是统治者的狗咬狗,你帮谁区别不大,如果留里克来了,作恶多端,你站出来驱赶他们与侵略者拼死战斗,你是保家卫国,你很正义,虽然你捍卫的本质上还是你们亚历山大国王的王位,但是你的斗争也保护了平民百姓。如果侵略者烧杀抢掠,而阿斯兰军队不遑多让彼此彼此,同样不拿老百姓当人,你只要加入战争,那你就是刽子手,无论是哪一方,因为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相反,如果所谓的侵略者能做到秋毫无犯,反而是阿斯兰一边侵害百姓,还一边逼你们去送死,我觉得你这时候就算加入留里克都合情合理。因为在我看来,任何政权的正义性和合法性都来自于人民,你该效忠的,永远是普通人。你说留里克入侵了阿斯兰,可是留里克的大部分老百姓没来杀人,甚至可能很多人反对。你说阿斯兰杀害了你的家人,可是尼古拉没有杀害他们,老谢尔盖没有杀害他们,马克西姆也没有杀害他们,你会恨马克西姆吗?”
李卜克内西的一番话让巴格拉基昂醍醐灌顶,一下就通透了。虽然什么阶级什么财产什么的他还是云里雾里,但是,国家是复杂的,统治国家的人和在这个国家生活的被统治的人不能完全划等号,这个意思他明白了。巴格拉基昂眼里闪过一些茅塞顿开的幸福光点,他忽然靠近李卜克内西,拉住他的手用力的握了握:“你说的真好!谢谢你!”
“这不是我说的好。”李卜克内西有点羞臊:“这是普罗莱的理论,只可惜,他的书在帝国已经找不到像样的版本了,几乎和禁书没什么两样。不过有一句话我觉得是真理,那就是,你要先搞清楚谁是你的敌人,谁是你的朋友。人嘛,本质上都是希望能够安安稳稳的好好过日子,勤劳努力者应该富有,懒惰不劳动者应该贫困,但是这个差距不可能大到现实世界这个样子,更不应该不劳动者享尽荣华富贵,劳动者反而挨饿受冻。所以如果你真的想恨谁,我希望你恨的,是那些位高权重,却视人民为草芥的家伙,而不是以国家,民族为的名义去恨。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些民族因为自然条件和历史发展的特殊性有其卑劣龌龊,但即便这种民族,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好人。”
“天下穷人是一家,是吧?我以前都没想过,我会站在穷苦人的角度上想问题,直到现在我成了穷苦人。所以你说的,我还是比较信服的。”
“对于你的遭遇,我只能说很遗憾。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人总要向前看,我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至于天下穷人是一家嘛……”
李卜克内西本来想应承下来,但是他这个人在具体问题上有喜欢较真的毛病,其实两个人聊聊而已,直接说是,也就可以了,他不,他想了想还是说:“我也并不完全这样认为。比如说,伊苏利亚的穷人日子过得大概就比阿斯兰好些,甚至可能比大部分国家的穷人都好些。这里面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帝国在整个大陆甚至南方大陆和东方大陆的势力通过压迫当地人攫取了巨额利益,所以帝国可以利用压榨的别国的利益来安抚本国的穷人。就像迈纳尔这座巨矿,帝国的矿工其实没有你们这么辛苦。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的话,如果所有穷人都想过安稳的好日子,帝国的穷人其实是不愿意的。”
巴格拉基昂没想到自己随便说了一句,李卜克内西就给自己分析了这么多,这让他有点儿不知道说啥好,他只有悻悻的说:“这个世界还真是复杂呀!”
“是的,世界很复杂,也很肮脏,但是,我有信心。这些天我看到的,除了工人们糟糕的工作环境,贫困的生活,我更看到了你们的善良,坚强,尤其是在你身上,那种反抗的精神。我相信有一天,人们能够为自己争取一个吃得饱,穿得暖,自由自在,和谐安康的世界。”
巴格拉基昂看到李卜克内西谈到未来神采奕奕,他是真的充满了乐观的向上的精神,可是真能如此吗?明明眼前这样一户处在崩塌边缘的家庭,他们都管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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