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卜克内西虽然对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无比坚定,一副盛气凌人唯我独尊的气概,在他能表现的礼议中和这处教堂能容忍的音量中达到了理论极值,但是待人接物还是儒雅中透着一丝和气,始终保持着礼节式的微笑。只是那种强势的姿态还是让巴格拉基昂有点儿不自在,他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半梦半醒状态下傻愣愣的伸出自己的手上前握了握,木讷的告诉对方,我是巴格拉基昂。可他还没做好收回手的准备,李卜克内西已经抽身回去,开始了他的诘问。
“那么好,巴格拉基昂先生,您认为是地主给了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如果没有地主的怜悯,农民将脚下无立锥之地,面临着饥饿甚至死亡的可怕命运。那相信您对城市作坊和工场的看法也是一样了?就像这座巨大的煤矿,如果不是矿产公司大发善心,雇佣像您这样年轻精壮的劳动力,哦,可怜的工人们就会无家可归了,他们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就像小麻雀张开大嘴等待父母的投喂,可是,哦他,天哪,他们不给我工作,我没办法赚到几个钱的工资买不到面包,我的小麻雀会在脆弱的巢里忍饥挨饿失望至极!可问题是,先生,我们说回到地主,他的土地是谁的呢?是哪里来的呢?农民,要在初春育苗,孟春播种,这期间他要翻地,要施肥,种子种下去他要日复一日的收拾杂草照料那纤细而脆弱的根茎如同对待自己的生命甚至比生命还要重要,他要灌溉要防虫害,到了秋天他要扛起镰刀全家老少齐上阵去收割庄稼,甚至他还要跑到神父面前虔诚的跪下祈祷上苍啊,给我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吧!在弯着腰流着汗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捧着自己养育的粮食,他一切劳动的结晶,就要奉献给地主大人啦!您也是穷苦出身,这些田间地头出身的穷哥们儿们一身劳动的本事,有几个地主能掌握呢?一个农民,只要有土地他就能靠自己的劳动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而那些地主,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呢?他们会干什么?他们会到妓院睡可怜的姑娘,会在高档饭馆喝个一醉不醒,会在大街上对穷人吆五喝六像对待牲口一样,可是他们能靠自己养活自己吗?恕我直言先生,他们就是社会的渣滓!趴在人民身上的吸血虫!”
巴格拉基昂听着这番话,除了生气之外,还带着一些羞臊。巴格拉基昂有一个优点,愿意听话,这番话有它有道理的地方。作为少爷的自己的确什么都不会,庄稼上的农奴不分寒暑的劳作时,他在不分寒暑的勤学苦练作战的本事,可自己之所以能够在那些农奴把自己的血汗一层层扒下来,一滴滴挤出来,一粒粒种下去,把自己种成一株苟活的枯骨的时候,吃着精细的粮食喝着醇香的牛奶,在雕琢着绚丽纹饰的华丽长桌前对着无数诱人的山珍海味大快朵颐,培养出自己精壮的体格高超的技艺,不正是因为自己不需要劳动么?但是骂人的话终究让人难以入耳,而现在的巴格拉基昂在别人看来也确实成了穷苦出身的老哥们儿,只是李卜克内西不知道,眼前这位刚洗干净穿着麻衣布衫的少年就是他口中的社会渣滓吸血蛀虫。
“我可以给您讲这样一件事。”
没等巴格拉基昂的任何反应,李卜克内西已经扶好眼镜坐在了他的对面,继续着他的争辩,即便争辩的对象看似不想做任何的,争辩。
“这件事发生在帝国林根公爵的领地上,一个偏远村落里来了一对夫妻,他们从别处逃荒而来,希望能够在这里通过种地养活自己,最好还能养活自己的未来的孩子。他们到这里的第一年,在村庄的角落里自己搭起来一个木屋。说是木屋,其实不过是一个棚子,能保证他们冻不死罢了。他们很辛苦的花了半年的时间开垦出了一小片土地,那个冬天他们有地方住,有粮食吃,苦是苦了点,可是他们自由,他们靠自己吃饭,他们谁也不欠谁!第二年,村子里的地主来找他们,希望他们为地主工作,他们不愿意,还想继续自己开垦土地,自己过日子。但是他们花了很大力气开垦了更多的土地,种了比去年多的庄稼,甚至养了小鸡之后,那个莺飞草长野蜂飞舞,禾苗才露尖角的日子里,几头猪和几只恶狗总是闯进他们的田地里,一次又一次,直到所有庄稼都被祸害,他们所有的劳动化为乌有!不用我说您也知道,那些畜生就是地主家的。那男人气不过,打死了两条狗,那两只狗死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他们的小鸡。他想去告官,可当他一路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摸到法官的大门的时候,发现地主已经在法官那儿告了他一状,状告他刁民作恶打死本村乡贤忠犬两条,法官说他无故伤人狗命,折损他人财产,暴力犯罪,铁证如山,当庭拿下押送监狱,判一年苦役两年监禁。这可苦了刚刚怀有身孕的年轻妻子,男人被关进大牢之后,那地主强占民田,年轻的妻子衣食无着,靠剩下的粮食和邻居的接济熬到了冬天,可是转过年来,孤苦无依的她最终还是死于难产。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开始甚至没人知道她的死,是尸臭味儿传出去邻居们在昏暗的木屋里发现了干涸的血液与流淌的尸水混合着便溺与腐肉之中的她,以及她那在目前两腿之间刚刚探出头来瞥见了一眼这个丑恶世界的孩子!是地主给了农奴土地,给了他们生存的机会!哈哈哈,年轻的先生,听了这个新闻,您告诉我,地主的土地都是他自己开垦的吗?”
巴格拉基昂不知道他说的这件事的真假,也许有,可更也许没有。起码他不记得自己的父亲曾经这样欺辱过哪个田庄里的农民。在反驳争论与息事宁人之间纠结着的巴格拉基昂选择开口: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可地主也不都是坏蛋吧?就算有些王八蛋会仗势欺人,欺男霸女抢掠民财,可地主就不能买地吗?
李卜克内西不屑的微笑道:买?怎么买?让猪羊到人家自己开垦的地里买吗?哈哈哈。您说的对,不是所有地主都是坏蛋,可问题是我也从来没说过所有地主都是坏蛋啊?尼基塔,我从来没这么说过吧?
他朝着身后那个之前跟他争论的男人问到,而那个叫尼基塔的男人显然有点儿不耐烦,很用力的翻了个白眼摊开来一直抱着的双臂。
李卜克内西完全不在乎尼基塔的表情,对着巴格拉基昂继续说:买地的问题我们可以之后说,请记得,先生,我们刚刚争论的问题是地主养活了农民,还是农民养活了地主,您认为地主养活了农民,因为地主给了农民土地让他种粮食他们才可以生活。可是现在,我问,是地主给了农民土地,还是农民的土地被地主占有了?
巴格拉基昂有点儿懵,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甚至从来没注意到过有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耕地是怎么来的!他虽然说,地主也会花钱买地,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公平买卖。可饶是十六岁的少年巴格拉基昂,也知道作为弱势一方的普通农民在作为强势一方的富有地主面前,恐怕得不到什么公平。心善的大方点儿出价高一点儿,心狠的像李卜克内西讲的这种地主干脆坏事做尽弄他个家破人亡也不会有什么代价。可对于农民来说,把能否得到些利益的期待放在地主个人人格的优劣上,这无异于赌命,那这样卖地的行为本身,也就相当于卖命了啊。
“地主不仅占有了农民的土地,还占有了他们的劳动!”李卜克内西在巴格拉基昂思维持续混乱之际,有继续着他的理论,似乎不在思想上征服这个眼前的穷小子就决不罢休,而巴格拉基昂也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整个思维好像沉溺在一种千万条锁链和无数的丝线纠葛着的泥泞沼泽之中让他在一种难以呼吸的绝境里无力挣扎。
就在这时候,尼古拉回来了。
李卜克内西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他感觉到从圣坛那个方向另一个年轻男人向自己走来,到了近前,用一种困惑而无奈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最后落在了巴格拉基昂身上,开口道:瓦洛佳,你在干嘛?
巴格拉基昂见尼古拉叫自己,才从对于这个问题的沉浸中苏醒过来,茫然的回应了一声,然后猛然想起来他们来这儿是打听消息的!差点儿被这人带跑忘了正事儿!他如梦初醒一般问道:“怎么样尼古拉?有新来的人吗?”
这句话按说没什么特殊的,但是巴格拉基昂声音有点儿大,而且在这样一个可能生乱的形势下,两个外来的年轻人,来当地教堂打听其他的外来人,而镇民之中又流传着连环失踪的可怕传言,一切加起来,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如果你是指新来到镇子上的话,”李卜克内西突然搭话道。“我就是新来的人啊。”
巴格拉基昂大脑轰的一下就像被重锤击中一样!这个帝国人,就是一个陌生面孔啊!如果他就是猎人,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向他打探消息?可如果他就是那个他们想象中的猎杀同类的失控的神觉者,那么,现在两个人就在对方眼皮底下,那意味着,很有可能下一秒钟,他们就会直接丧命以至于尸骨无存!
尼古拉也起了疑心,有些惶恐也有些侥幸,他祈祷着眼前这位只是一个普通人,同时寄希望于巴格拉基昂,你也应该是神觉者,万一情况不对,哥哥我可全指望你了!
李卜克内西自然是不知道他们如此丰富的内心戏了,但是从他们震恐的眼神和呆滞的面容中也能猜出来自己作为外来者好像对他们来说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一样,可是据自己所知这镇子上明明三分之二都是外来人,他不明白到底什么事情让他们对新来的外乡人有这样一种惊异和恐惧。迷茫充斥着他的大脑,看着两人越来越严肃,他的眼球不断在二人之间打转,他想问什么情况,为什么,又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好像有千言万语,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尼基塔发现情况不对,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终于打破了三个人之间那种焦灼的沉默。
尼古拉紧忙挤出一张笑脸:哦,那个,没啥。然后主动朝着李卜克内西伸手:没别的,就是,欢迎你来迈纳尔!
巴格拉基昂也不傻,顺茬儿也跟着说:对,工长说了对新来的朋友要热情欢迎,我们兄弟两个今天不下矿,就好奇啊,看看有没有客人来迈纳尔。
这说辞明显是胡诌,李卜克内西更不傻,但是他也没搞明白对方搞得什么名堂。他是跟着尼基塔来到这儿,他俩是大学同学,只是他很早就投身社会运动,到处搞调查所以一些风言风语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毕竟他昨天刚到这里,对这个镇子的情况基本不了解,所以听不太出来有什么画外音,单纯是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有点不对劲。
正当双方相互怀疑,本来还比较热烈的争论随着尼古拉的归来陷入一种类似对峙的状况时,教堂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四个人一下子从面面相觑变成了目光一致对外,只见一个瘦小的金发男子出现在教堂门口,甚至圣坛前一名路过的修女也向门口望了一眼,于是四个人的面面相觑变成了五个人。说真的,这个场面挺滑稽的,还是尼古拉先认出的这个人:马克西姆大哥?
马克西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试想任谁打开一扇门就发现四双眼睛盯着自己也怪吓人的吧?所以他当场愣住也是非常合理,对着面前四个人,从左瞧到右,再从右瞧到左,发现右边两个人他不认识,只好对着尼古拉说:你们两个小子在这里干嘛?这也不是礼拜日啊,来祷告吗?又转头过去,你们是什么人?戴眼镜的,你很面生啊。
“戴眼镜的”马上回答道:哦,我叫威廉·李卜克内西,您叫我威廉就行。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