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随后是刺目的亮,亮得人头晕目眩。
我渐渐熟悉了眼前的亮,辨出了那镀着金边的层层叶影,看清了树叶后透过的浅蓝色的天空,闻到了让人心醉的泥土味道——还好,这是梦,还好。我舒了口气,坐起身来。
“喝点水吧!”一只水袋稳稳地落在我怀里。多尔济正蹲在我身前,好像在研究标本,眼睛闪亮,神色凝重。我一阵恍惚,以为时间空间一起错乱,十多年前的十三出现在面前。多尔济不住地在我眼前摇手,道:“傻了不成?”
我回过神来,举起水袋灌下一大口,又递给身旁闲坐的阿玛,阿玛接过水袋,看着我笑。多尔济也一乐,伸手拉起我的衣袖,让我自己把嘴角漏出的水抹掉。
“这一路下去,等到了漠北,你就真变成个蒙古女人了。”我拍掉他的手,道:“谁告诉你我们去漠北了?”多尔济讶异道:“你们不是随着我走?”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阿玛和我带着你走。阿玛,您说是不是这人赖皮?”阿玛竟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不禁笑出声来。
多尔济跟着笑了一会儿,道:“老爷子,那你们是要上哪儿去?”阿玛想了想,道:“我没想好,也不用想。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多尔济了然地点点头,装得很是虔诚。他对阿玛倒是尊敬。我撇开头去,起身远眺,只见满目旷野,青黄交错,微风袭来,似波澜荡漾。深吸口气,那种气息却是从指尖渗入,沁过全身,直达心间。我不禁闭上双眼,任心思驰骋,却忽然一颤。刚才的噩梦倏地重返脑海,叶子的眼神,叶子的神情,统统鲜活地再现。
一愿生活随性而至,二愿心灵超脱自由,三愿……在这样一个田间的午后,多么希望我们在彼此身边。
有人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多尔济不知何时跟到我身旁,他不再嘻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道:“芷洛,你该不会忘记,还欠我一个答复。”
我愣在原地,只听得风声鸟鸣,看到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月前。
我告诉阿玛,要随他出游。他并没多问什么,当即请辞都尉之职——阿玛回来之后,胤缜便封了这官位给他,他谢恩、领职甚至管事,做的似模似样,可我知道他连半分心思都未在此。
于是,阿玛带着我,再次远行。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凭的是心照不宣——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离开北京城那日,朝阳似火,我回望这座住了十多年的城市,心中除了轻松,竟有一丝莫名的怅然,“芷儿,你在等谁?在期待着什么?”阿玛也停下脚步,沉声问道。
“我以为他们两个,至少会来送我一程的。”我垂目一笑,在阿玛面前,并没有什么好隐瞒。
阿玛了然,摇了摇头,我打断他的话头笑道:“在老神仙眼里,送与不送,无甚分别,我们快走吧!”
阿玛却没有动,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的看着我,好像要洞穿我所有的心事。“真的要走?”他缓缓问道,郑重其事。
我重重点了点头。阿玛也不再问,背着包袱大步向前,我急忙小跑着跟上去,但见阿玛头也不回地朗声说道:“从此再无仆婢成群,再无锦衣玉食,再无高床暖衾,风餐露宿,一切都靠自己动手,芷儿,你要尽快习惯。”
我不禁微笑,从此也再无人事纷杂、纠缠倾轧,再无辗转难眠、愁肠百转。
我与阿玛一路上走走停停,随性而至。也曾露宿山中,也曾流连闹市,看日出似火,观夕阳如霞,听落雨打秋叶,闻稻香飘百里。我迅速学会了野外生存必备的知识,生火做饭,甚至打鸟捉鱼。虽然开始有些狼狈不堪,但渐渐摸到了窍门,总算不至生火烫了自己,捉鱼滑到溪里。
迈入秋季,乡间一片丰收景象。阿玛性之所至,与我讲解农家之事,竟比乡间老农还在门道。步出京城,再无人议论朝上是非,这农家之人并不关心谁做皇上,我受其感染,只觉那纷纷扰扰,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这日,我与阿玛走到京郊一小镇,找了个茶水小摊子稍事休息,我喝饱了茶水,正欲掏出荷包结账走人,忽见阿玛冲我直笑,那笑里居然有一丝不怀好意。
“阿玛,您……”我边找荷包边疑惑问,但见他撸着胡子笑而不语,我却翻遍了全身也没见到荷包的影子,不禁拍腿急道:“哎呀,我的荷包不见了!”
阿玛终于哈哈大笑,我气急,这老神仙还当真是看透了世事,丢了钱竟然如拣了钱般高兴。
“偷的人还未走远,”阿玛边笑边指人群中一位身着粗布衣服的老头,刚才就坐在我身旁,结账时撞翻了我们桌上的茶壶,还一个劲道歉来着。原来阿玛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也顾不上埋怨他,起身便追,那老头回头看见我,撒腿就跑。
“抓小偷啦!”我见如此,索性大喊出声,那老头脚下一刻不停,只向人多得地方跑去,拨开人群奋力而追,忽见后面一人超过我向那老头奔去,几步就跑到他身后,一脚绊倒他,按住他回身粗声道:“哪个丢了荷包?”
“是我的!”我忙跑过去,见那人高高的身材,带着一顶皮帽,大概是刚才跑得用力,如今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人从那老头怀里摸出了我的钱包,将帽子扶正,皱眉问:“这是你的?”
我张口刚要回答,突然看清那人面孔,不禁惊得什么都忘了,愣在当地。谁想那人竟比我还要吃惊,张大着嘴伸手指着我道:“你……是佟佳芷洛?洛洛?”
我疑惑地轻道:“多尔济!”差点忘了去接钱袋。
他把那老头小偷往旁边一抛,哈哈一笑,道:“还能有谁?你不要钱袋子了?”
我接过钱袋,由衷地感到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笑道:“走吧,你找钱,我请客。”他欣然点头,陪我回了小摊子。我将多尔济带到阿玛旁边,道:“阿玛,您竟真看着钱丢了也不管!”
阿玛笑呵呵地道:“不还是追回来了么?”他看了看多尔济,显然也想起了他是谁。多尔济施了个蒙古礼,道:“佟老爷子!”
阿玛摇头道:“我可不是那个佟老爷子了。”多尔济一傻,我不禁一乐,道:“你可听不懂咱们老神仙说话。快坐下,想要什么就吆喝吧。”
多尔济四处一扫,扬眉道:“太小气。”我不禁无奈道:“你还想吃山珍海味?那么您就找错人啦。阿玛和我现在是最普通不过的大清子民,四海为家的穷人父女。”多尔济收敛了神色,仔细打量着我,又看了看阿玛,良久方道:“敢情都是没银子的同道中人,看来我混不到饭吃了。”
我正好奇他孤身一人是为何故。他只要了杯麦茶,一口喝下去,道:“我辞了官,现在也是最普通不过的蒙古大汉。”说着他假模假样地做凶恶状。我这才想起他前年被革了额附,可却仍保有台吉品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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