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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一直把这个林八妹当成免费苦力,很少和她说超过三句话。就算她能举一反三,把货架收拾得比以往都整洁有序,他也觉得她不过是精细一些而已。女仔嘛,精细些也是应该的。
就算她偶尔语出惊人,给他报个账、算个数,脑子转得比账房先生快,他也坚信她是在乱抖机灵,处心积虑想吸引他的注意。
但今天怎么回事,她唱了哪出妖言惑众的戏,居然把洋大人官老爷给糊弄走了?
他当时不在场,想象不出任何可能的情况。
伙计们有的议论,说洋官老爷似乎和她是旧识,今日放水纯属卖她面子讨好——这王全嗤之以鼻。且不说这妹仔是个瘦骨伶仃、毫无魅力的大脚妹,就算洋人真看上她,在他们生意人眼里,银子比亲爹还亲,怎么可能为了博红颜一笑,而放弃追究巨额税款。
有的伙计则比较悲观,觉得洋人看到商铺里居然有女人干活,鄙夷过甚,不愿多耽,这才匆匆离开,过后必定会再来找德丰行的麻烦。
王全把林玉婵带到小茶室里,自己坐着,让她站着,摆出凶恶的面孔,开门见山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交到海关的报表有改动?谁告诉你的?”
林玉婵不慌不忙答:“偶然听您跟詹先生聊起过。”
她记性好,做事走心。回忆着在商行里听过的言语,王全如何抱怨税负沉重,詹先生如何每隔一段时间就“加班”,还有刚才齐老爷接待巡抚之时,提到的各种“输捐”……
另外,去公行抄数字的时候,也偶尔听到“友商”闲聊,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如何都被官老爷盘剥走了……
每次听到只言片语,也能拼合出八九不离十的结论。
王全盘问半天,没问出什么破绽,又道:“那你又如何能断定,海关衙门不会治我们伪造报表的罪?”
林玉婵:“海关归洋人管,可洋人不归皇上管。他们可以直接和总理衙门对话,把我们被地方官府截留的税款要回来,又何必对我们赶尽杀绝?伪造报表固然在大清有罪,可海关……已不是大清领土了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免悲凉,可王全听到后,神色阴转晴,不由自主地笑了。
“可不是!海关不算大清领土!——哎,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总理衙门专司外夷事务,筹备了许久,去年才成立,很多广州商人还对此不甚了解。她如何得知?
林玉婵很自然地说:“听往来客商议论的嘛。”
其实当然是背书的结果。学了这么多枯燥的历史政治,总算能触类旁通,遇到相关题型的时候,反应比刚拿到卷子的土著要快那么一点点。
王全惊愕万分,脱口道:“你……你真是个女仔?”
看着这个瘦瘦小小、发辫比手腕粗、眉毛细细长长的半大孩子,他一时间有个奇怪的想法:这孩子难道是个后生,因为风水命格的缘故,一直被家里人当女仔养着?
否则,女仔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悟性?怎么敢在洋人面前侃侃而谈?怎么会知道什么“总理衙门”?
林玉婵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展展的胸脯,困惑地想:买的时候没验过身吗?
王全挥挥手,“好,你下去吧——对了,厨房里的剩饭,我没让他们动,你都拿去吃吧。”
齐老爷方才宴请巡抚时叫了一桌西菜,琳琅满目一大堆,除了巡抚吃了一点,其他人都没胃口,一多半菜都原封不动,放在厨房里一阵阵飘香,想想就流口水。
这已经是破天荒的好态度。
王全说毕,友好地拍了拍林玉婵的肩膀。
窄窄的,软软的,王全有点失望。居然真是女仔。否则他很有收徒的心愿。
林玉婵却没走。她抢到门口,笑道:“掌柜的,今天我立了这么大功,您就赏几口吃的啊?”
王全一愣,脸立刻垮下来。
她蹬鼻子上脸!一桌西菜不满足,难道还赏她海参鲍鱼吗?撑不死她!
林玉婵提醒他:“来财哥被您轰走了,他的空缺,我可以填上。工钱么,也按他的标准算就行,一个月五钱银子,不用涨。”
不攒钱,她永远就是茶行里的免费奴隶。
被王全免费剥削了这么久,林玉婵知道,就算要跟他要根针都得自己争取。
王全像看怪物一样看她,砰的推开门,斥道:“胡说八道!异想天开!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买断的妹仔,你也配拿工钱?”
平心而论,他也不是傻子,也看出这妹仔有天分。若她是男的,他定然不拘一格的留下来,只要用心培养,日后定成商行的中流砥柱。
但……一个女仔,还让她做学徒,给工钱,这不是败坏风水么!
以后她再去嫁人,他白“培养”了,所有心血付诸东流。他才没那么傻。
林玉婵提醒他:“方才那位洋官赫大人,说他缺少一位通译,我可以胜任。掌柜的,您说我要是到海关去找他,能拿多少工钱?”
王全一愣,才想起来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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