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他坚持的信念瞬间被击碎一地,谢凝没法儿再自欺欺人下去了。他一直坚持,穿越是可以找到科学依据的,这个时代是无神的,传说信仰不过是人们为了在残酷自然中求生的心理安慰……
然而,那真实到不可思议的场景,神异殊丽,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生灵,完全堵死了他逃避的空间。谢凝一瘸一拐地往下走,表情却是怔忡,并且茫然的。
原来世上真的有神,有妖怪。
他之前还鄙夷安忒亚公主得到的神谕,以为她是从日常生活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什么,才揭穿他的身份,假借神谕的名头,把他放逐到奇里乞亚来。可是……
谢凝满头是汗,他慢慢裹紧了披风,却无法抑制从心底漫上来的,一波又一波的冷颤。
……这么说来,神是真的,神谕自然也是真的。公主得到的答案,就是太阳神,医药、艺术与预言之神,福玻斯·阿波罗亲口传递给她的。
太阳神看到我了吗?他无法遏止发散的思维,祂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如果祂看出我是后世来的人,会不会对我产生好奇,觉得我是个威胁?
但凡是神话,引起神明关注的人,一生都会过得极其麻烦,这种麻烦不能以好坏来论断,恰恰是现在的谢凝最不愿意接受的未来。
此时再想想,很多他原来搞不懂的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那些猛男的走路速度跟得上马,因为是半神啊;为什么吼声可以大得跟雷霆一样,因为是半神啊;为什么自称波塞冬的子孙,就能大胜一个国家的军队,因为是半神啊……
这么看的话,他拿回去的果子,肯定也不是普通的果子了,难怪治好了瘟疫,又使老国王对他另眼相看……原来那不是撞大运啊,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自家种的水果,被他薅走了那么多,唉。
不对,这么看的话,真的是我救了艾琉西斯的人民?虽然果子确实是我偷来的……但是安忒亚你卸磨杀驴!啊突然好生气,但转念一想我生气也没用,靠啊更生气了!
谢凝喘着粗气,勉强控制脱缰的思维,先让头脑冷静下来。
已经进入地宫,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只能放眼当下,好好思索自己要怎么脱身了……
他的目光忐忑不安,不光因为太阳神的神谕,更因为居住在地宫的厄喀德纳。
从前选修雕塑课的时候,古希腊总是跃不过去的一个大课题,谢凝也在课下抽空看过《神谱》。不过,里头的人名地名大多拗口复杂,他看完之后,没有深入地精研,所以这会儿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厄喀德纳”究竟是哪路大神,值得人类这么大张旗鼓地送祭品。
嗯,送的还不是普通的牛羊百牲,送的专门是各国的王子王女。这个排场,比关在迷宫里的牛头人不知大到哪里去了,只怕再来十个英雄忒修斯,再拿上十个线团,都奈何不了地宫的蛇形妖魔。
谢凝总算是知道害怕了。
可是,它是人身蛇尾唉……
尽管怕,心里又有个声音,不死心地嘟嘟囔囔,使谢凝左右为难,天人交战。
是的,那真是很美、很美的神话生物,光是那种人蛇融合的生理结构,就叫谢凝撕不开眼珠子了,再加上穿戴着珠宝的褐色肌肤,上面黄金般的华美刺青,以及那条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长尾……谢凝当场魂飞魄散,没有昏过去,算他定力坚强。
好想画画,他在心说,可是前途未卜,小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但是好想画画!
在心里,他一边蹒跚地走,一边把方才惊鸿一瞥看到的图像来回揣摩,加深细节和印象。
渐渐的,奇里乞亚的士兵消失了,越往下走,光线就越暗,纵使台阶两旁的火把熊熊燃烧,但火光就像被黑洞吸引一样,无限倾颓向深不见底的地下。
到了这个深度,哪怕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押运,大家还是麻木地、机械地前进着,所有人都被一种阴暗的恐怖攫获心神,这甚至就像一类不可违抗的命运:即使你知道前路黑暗无光,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坠落,但你仍然得这么活,不能求生,也不敢求一个干脆的死。
谢凝还好,起码有个精神支柱撑着,许多王子和公主,已经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只能被随行的奴仆扛着走。当然,他身为一个人顶十个人的“神子”,什么奴仆也没有,只能自己靠自己。
或许在其他人眼里,谢凝孤立无援,十分可怜,但叫谢凝自己说,他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还庆幸没有别的艾琉西斯人跟着一起来找死呢。
他们不停地往下行进,走了起码有一个小时。谢凝腿上的血渐渐止住,手臂却开始抱不住画本。他想了下,觉得这里应该没人注意他的速写本了,于是还按照原来那样斜挎在肩头。他的行囊里也有水和面饼,是进入地宫时统一发放的,现在亦不敢吃,只拿出羊皮水袋,沾着润一润嘴唇。
谢凝数过,他们这一行“祭品”,要求的王室宗亲有四十人,加上他们的奴仆,统共有三百五十四人,只有谢凝单独上路,称得上最特殊。
除了断断续续的小声啜泣,没有人开口说话,连祈神的言语,都在幽暗的地宫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们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前方忽然有人停下了。
借着晦暗的火光,他们看到了一扇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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