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植民又感动又震惊,他断然没料到夫人已窥透自己的狼狈,还亲历躬行,帮自己走访询查。他虚心向夫人请益,徐小姐便娓娓道来。
按照徐小姐的分析,上海滩是个讲究克拉斯的地方,先施公司本就是一个门槛,能进先施买东西的人,本身就不是为了省一两个铜板。而太太小姐们又喜欢成群结队,逛逛买买,个个都要给自己挣足面子。
而今洋货是风潮,次之乃老牌子的国货,所以一个无人知晓的品牌在大商场贸然发售,便有种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感觉,显得格外尴尬,即使有想试价廉物美新国货的太太,也不好顶着同伴的异样眼光,跑去柜台问便宜货。
“腔调要摆桌上,便宜要私下讲,晓得伐?”徐小姐最后一语道破天机。
顾植民茅塞顿开,但又苦恼起来,若真如夫人所说,牌子发售的策略就南辕北辙,那岂不是无论怎么施救,都会愈救愈死了?
徐小姐急得用手指戳他脑门:“啊呀,你如何还没明白道理?这天下是有钱人多,还是没钱人多?”
“当然是穷人多了——可是……穷人都不进先施买货。”
“那我倒要采访你,你当初为何不进先施买货?是不是感觉自己克拉斯够不到?”
“……正是。”
“但你又想不想有克拉斯呢?”
“当然想。”
“那么在你看来,能在先施卖的东西,是不是就有一种天然的克拉斯?”
“啊呀!我的好夫人,我终于明白了!买‘蕊仙’的人,不在先施之内,而在先施之外!”
“而且是你最擅长的事!”
“我怎么如此愚钝?!”
“哼,那还用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侬好好改吧。”徐小姐扬起下巴,那股子傲娇气息让顾植民又羡又爱。
顾植民翌日穿好洋装,提着一个硕大皮箱,来到先施,直接找到范春城,提出自己不做柜员,想当个化妆品跑街先生,希望范襄理再给一个月时间尝试,如果效果不彰,便会主动辞职。
范春城半晌不语,正当顾植民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范春城却开了口。
“一个月时间恐不够吧?给你两个月,如何?”
顾植民感激涕零,这些天相处,他早明白了范春城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此时无以为报,他只有深深鞠上一躬,叫一声“谢谢师父”。
先施后院有个库房,范春城吩咐看库的老郭装货,不止“蕊仙”,其他几款售卖不佳的新国货,也都让顾植民带上几件样品。
“不管哪个柜台,只要卖出去,都记你功劳簿上。”范春城顿了顿,又叹口气道,“自从北洋倒台,宁汉合流,南京的新政府天天叫喊‘振兴国货’不说,官员们更是强搞拉郎配,硬将这些新国货摊派到先施公司,占着柜台不讲,还卖不出一分钱。我当初招你进门,便是看中你有销售同品的本事。如今你自愿走出光彩体面的公司,去当跑街先生,范某实在钦佩。”
顾植民辞别师父,穿着洋装,踩着皮鞋,拎着沉甸甸皮箱,在其他柜台讥讽的目光中,独自走出百货公司大门。他将成为先施公司历史上第一个“化妆品跑街先生”,要靠两条腿和一张嘴去找生意。
据徐小姐讲,跑街先生在西洋早已有之,还有个洋名叫旅行推销员,但上海滩为百货公司推销化妆品的人还寥寥无几。
顾植民原先售卖化学社香膏香粉,做的是零敲碎打,充其量只能算个化妆品货郎,要想叩开人家千家万户的门扉,他还没有完全摸到门槛。
化妆品不比油盐酱醋,消耗实慢,老顾客当初买的化学社香膏香粉尚未用完,哪有余力又去买新?
顾植民只好仗着先施招牌,壮着胆子,试着敲了几家大学校、大工厂的门,结果还没等打招呼,就被门房和狼狗撵了出来,结果连着跑了半个月,皮鞋倒是踩坏两只,可卖出去的东西却寥寥无几。
这次他学了乖,走完一遭后回到家,先跟徐小姐讲这几日经历。
“你之前卖香膏香粉,零售足矣。但这是先施的货,要的是大单子。”徐小姐几句话便鞭辟入里。
“是的啊,不知夫人可有良谋?”
徐小姐抿嘴一笑:“这话说的,我又何曾谋断计穷过呢?”
第三十六章转运
徐小姐为顾植民指点迷津。
“你原来走街串巷,做的是单人买卖,图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收钱容易,简单干脆。而卖先施的货则大有不同,站柜台本是零售,先施有偌大商场,东西琳琅满目,亦不缺零售,否则何必赶你出门做跑街先生?你皮箱里能装下整个先施的货样?所以你要做的是寻大单,而且不怕押款,你要找的是商人,而并非单人。”
顾植民不解:“若是这样,我到处奔走,打出去的岂不是厂商品牌,跟先施又有半毛钱干系?”
“如何没有关系?这些厂商货物没在先施库房?你难道不是为先施分忧,处置政府强派的货品?你每卖出一件,先施不赚差价?不收费用?若是品牌打响,先施的柜台难道不会有客人光顾?再说,为国货奔走扬名,又有什么不妥?”
徐小姐一番话切中肯綮,说得顾植民连连点头,道理他已明白,但自己读的书、懂的事却没有夫人多,所以方法尚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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