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前尘之人,何以安乐?”那青年莞尔摇了摇头,背着袖子踱到窗边,仰头看向殿外那株新植的枫树,秋意正浓,枫香渐散,他引着雪里珠走入往昔中——
“……信已散尽家业,换得黄金赠予二弟,若信与殿下在宣州遭遇不测,惟愿二弟能赴釜阳寻至仲叔窦夕年,收养犬子沈犹枫代为照顾……信此生负人甚多,于二弟之诺终难两全,然弃冕离宫,不曾后悔,二弟之恩德,信此生铭记,来生必报……”
“哗——”墨台鹰猛然收起手中的信札,双掌却止不住颤抖,他起也不是,坐也不是,立时分寸大乱,身在这满屋狼藉之中,他年轻英俊的脸上,布满痛彻心扉的神色。
“你我在釜阳义结金兰,兄弟相称数年,我便一生追随于你,亦是心甘情愿,何须你报!何须你报!”他仰起头,任泪水沾湿长衣,恸声不已:“我从名州至燕城,带着兄弟们千里寻你而来,你……你却自行而去,你将家业托付于我,将儿子托付于我,却独独负了承诺……你负了承诺……”
满堂的心腹看不懂他们那一呼百应的盟主为何会见信流泪,然而墨台鹰确是哭了,唯一的一次毫不避忌地肆意痛哭。
“他们果然去了宣州,那么必会上灵予山洗泪崖!”沉默的人群中,一个声音突然启齿,尤为刺耳,他似乎并不避忌墨台鹰的情绪,径自道:“龙箫已经颁旨,命万长亭率兵追缴,燕城更是被皇家军队日夜戒严,墨台鹰,此地不宜久留,我等须早作筹谋。”
墨台鹰抬首看向说话之人,那是一个瘦削清秀的年轻道人,身上具有苦修之人的疏淡风骨,神情却颇为冷漠。
“墨台鹰,你的目标在龙泪竹,我的目标在龙箫,他们兄弟反目,此番是实现夙愿最好的机会!”那道人说着走近墨台鹰,肃然道:“一切我皆可代你去做,只是行事之后,我需要你的江湖势力庇护家眷。”
墨台鹰冷眼逼视着眼前的道人,不禁暗暗地握紧了拳头,此刻,强大的心智告诉他必须冷静,或许,胸腔中澎湃的痛苦、担忧、嫉恨和不甘让他被迫冷静,顿了顿,他站起身,伸手将信札在烛台上点燃,然后,他无声地盯着信纸被烈火燃尽,方才拂去衣襟上的灰烬,转过微红的眼睛问道:“你在名州寻到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会有今日,连兄,能否告诉我,你为何要这么做?”
连荆芥目如寒锋,直言而答:“我要龙箫与师兄反目,仅此而已。”
墨台鹰冷冷一笑:“你不惧他会因此灭了天门么?”
“惧?”连荆芥拊掌大笑,“他为了掌门师兄,连皇位和江山都可以不要,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牺牲,你真以为他会灭了天门?”
墨台鹰不言,神色复杂地盯着连荆芥。
“只有让龙箫彻底断了痴念,天门大业才能在师兄手中光耀延续……”连荆芥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的无奈,语气却异常坚决:“我们天门中人,向来由不得自己,师兄戴上斑指,便该忘情,我身为长老,当遵从师父临终所托,毕生辅佐师兄,为了天门大业,此番,我不惜背叛师兄,斩草除根。”
墨台鹰心中一凛,霎时牵动出无限繁复的苦涩纠结,连荆芥为了天门大业,那么我为了何故?为了江山,为了皇位,还是为了得不到的沈犹信?
大宗天庆六年,此时,墨台鹰虽然年轻,却已是江湖上声名远扬的侠客,是初建的龙鼎联盟至高无上的盟主,是乱世末年被无数英雄所敬仰追随的大哥,或许,他更是诸人心照不宣、一同认可的未来帝王。
墨台鹰一挥衣袖,人群散去,留下了连荆芥一人:“说罢,你当如何?”
“回灵予山,用天门第一奇毒为湛卢宝剑洗尘,墨台鹰,究竟万长亭和龙泪竹谁先受此一剑,便从了天意罢!”连荆芥淡淡一笑,眉宇间却是凄凉异常,“待引朝廷兵马上山之后,我便与师兄诀别,投奔名州。”
墨台鹰凄然阖上双目,喉咙一动,不再言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诀别……这个为了所谓的天门大业而义无反顾的年轻道人,他并不知道,自己不过是墨台鹰棋盘上的棋子,而墨台鹰,亦不过是另一个人棋盘上的棋子,那个曾经落魄的少年,遇见了邪恶的诅咒,最终未能走出浓得化不开的宿命。
少年枉纵,枉纵少年。
“你究竟想要什么?”
“本王……只要一个人的命。”
“谁?”
“你若答应缔结契约,时候到了,本王自会告诉你。”
“我和你不同,你是鬼,可我是人。”
“本王给你时间考虑,你何时答应缔结契约,本王何时兑现承诺。”
契约,承诺……墨台鹰心如刀绞,摇头长叹。笑话,他对自己说,为了江山,为了皇位,还是为了得不到的沈犹信?不,都不是,终究是为了自己——大哥,你负了对我的承诺,我便让那个鬼魅一般的男人代替你实现承诺罢,我想要的,他都能给我,他想要的,我亦能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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