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出他弦外之音,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他也只是静静注视我,别无他言。待印香烬落,茶盏生凉,我方才开口:“我的事,先生都听说了?”
他回答:“听说一些,不多。”
我斟酌半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直言问他:“公主如今怎样?还好么?”
“我只在宫中待了三天,公主在她宅子中,我并未见到。不过,她的情形,应该是好不了罢。”张先生说,从容讲述他知道的事实,“据说你走后,官家又把公主宅中那些有品阶的内臣都逐出去了,并下令省员更制,自今勿置都监,别选一位四十岁以上的内臣和一位五十岁以上的三班院使臣在公主宅中勾当,其余伺候公主的小黄门,年龄须在十五岁以下。后来,殿中侍御史吕诲又进言说,兖国公主乳母、昌黎郡君韩氏曾怂恿公主奏请官家升她侄婿于润的官,又曾将公主宅中服玩器物盗归私家,请官家追查此事。于是官家下诏降于润官职,且削去了韩氏郡封,不许她再服侍公主。”
我惊问:“连韩郡君都不在公主身边了?”
张先生颔首:“现在公主宅中的内臣,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而且大部分她以前都不认得。留在她身边的旧人,恐怕就两三位侍女。”他着意看看此刻我的神情,又道:“当初你犯错时,想必已料到自己如今处境,甚至还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对公主可能面临的境况,你大概未曾想得周全罢?”
我侧首避开他的直视,移目看别处,然而鼻中酸楚,眼角湿润,面前景象也如水波般摇漾,根本无法看清楚。
“怀吉,”张先生再唤我的名字,声音温和而冷静,“我再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我艰难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按言官们给我定的罪名低声答道:“我言行轻佻不自谨,罔顾尊卑,以下犯上……”
“你越界了。”不待我说完,张先生已直接向我作出了他的诊断,“尊卑、上下,姑且不论,单说我们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样,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追寻一般男人拥有的东西。”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此番不被言官留意到,你与公主将如何发展?”
我沉吟许久,还是选择了摇头。
张先生继续道:“情爱之事如醇酒,容易使人上瘾,不知餍足。你们踏出了一步,难免会有更多的尝试,到最后,你与言官指责的那种卑劣宦者有何不同?”
我低首受教,并无话说。他顿了顿,又说了句我始料未及的话:“何况,让你心仪的人看见你残缺的身体,你还有何尊严可言?”
他的语调始终不温不火,平静得像秋日止水,但这话却带着犀利锋芒,直抵我心最脆弱处。我悚然抬目视他,见他凝视着我的双目中有怜悯的意味,少顷半低眼帘,一点微光闪过,他叹了叹气,微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感伤:“从我们净身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与情爱绝缘。我们一生或许会拥有很多身份,但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成为哪个女子的丈夫或哪个孩子的父亲,而女子的幸福,往往是从婚姻与家庭中得来,所以,我们要给任何女子幸福,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原本已一无所有,如果你珍视某个人,就离她远一点,不要妨碍她与夫君的生活,也尽可能地,让自己保留一点残存的尊严。”
我黯然思量着,最后勉强一笑:“先生无须多虑。我已被贬逐至此,此生不会再与任何女子有瓜葛。”
张先生默然,托起茶盏啜饮一口,又道:“我独爱饮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但微觉清思,不似醇酒虽美,却摧人肝肠。而且,日有春夏秋冬,天有阴晴圆缺,点茶时看着乳花从浮生到破灭,也像经历了一场生成、持住、衰败、消散的过程……世间万物都是这样的罢,周而复始,一切皆有定数,不必太强求。前事消散的时候,亦不必太难过,不如调整心绪,从容面对以后的日子,或许另一种清明洁净的生涯又将开始了。”
张先生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仍未能如他所言,调整心绪,获得平静与安宁。思考他的话和思念公主交织在一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我移植了一株紫藤到我院中。在以前的十多年里,我像呵护一株花木一样照顾着公主,而如今,我又像照顾公主一样呵护着这株紫藤,尽我所能把它侍弄得繁茂葱郁,不让一片叶脉露出萎黄之色,不让一根枝蔓沾染虫迹,连叶面的灰尘我都会觉得碍眼,总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如果说西京的生活尚有乐趣,那便是从伺花之时获得的。
仲春时节,我的紫藤结出了串串花穗,垂挂枝头,灿若云霞,其中常有莺啼鹂鸣,宛如李太白诗意:“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我甚爱此花,不让旁人碰触,为此不惜与人冷面相对。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一日黄昏,我干完活后回到居处,坐在室内小憩,习惯性地透窗探望院中紫藤,却无意中发现藤蔓抖动,似有人在拉扯。
我立即疾步出去,见一个幼小的女孩正踩在石块上面,一手拉着紫藤枝蔓,一手尽量向上伸,显然是想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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