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房中坐下,一时又无话,过了半晌才问我:“你这里有酒么?”
有,但是我不想给她。“你今日已经饮许多了。”我和言跟她说。
她郁郁地摆首:“哥哥,我冷。”
我默然,终于还是妥协,命小白去取一壶酒。
他很快取来,还带了两个杯盏,搁在我与公主面前。在注碗中加热水温好了注子中的酒,他又为我们斟满,才退至一边。
公主举杯,先饮了一半。我唤过嘉庆子,低声嘱咐她,让她去厨房为公主煎一碗解酒汤。嘉庆子答应,立即出去,而小白也随她出去,在外关好了门。
“为什么要解酒汤呢?”听见我对嘉庆子说的话,公主以指尖转着酒杯浅笑,“都说酒能解忧,如果解了酒,忧不是又回来了么?”
我对她微笑说:“世间哪有可以解忧的酒呢?以酒浇愁,不过是借这一醉,暂时忘却自己的烦恼罢了。”
“能忘却烦恼,也不错呀,”公主叹道,“我有很多想忘掉的东西。”
她仰首饮尽杯中所剩的那一半酒,然后道:“希望这一杯,可以让我忘掉跟李玮和他的母亲有关的所有事。”
见我无语,她星眸半睐,看着我笑问:“你呢?你一定也有想忘却的事罢?”
“我,也有的……”我沉吟着,托起面前那盏酒,一饮而尽,“这一杯,就让我忘记幼时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罢。”
“是什么呢?”她问。
有很多,例如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以及我入宫……那深深刻在我记忆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疼痛……
这些都是难以启齿的事,我恻然不答,而她也不追问,自己找了个答案:“哦,你说过,你家很穷……”
我勉强对她笑笑,让她以为是默认。
“每个人都有穷的地方,小时候我以为不能出去玩就是我贫穷之处,后来才发现,我还有更穷的……跟若竹那样的女子比,我才是穷到家了。”她黯然说,又自斟一杯,一口饮下,“愿这杯让我抹去冯京和曹评给我留下的记忆……如果没见过他们,我也不会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穷罢?”
说完,她又给我注满杯中酒,催我再说:“你还想忘掉什么?”
我思忖良久,默默饮完那杯酒,还是告诉了她:“我还想忘记身为内臣这件事,和这个身份带给我的遗憾。”
“嗯,”她点点头,做理解状,“如果你不是内臣,就可以参加贡举,中状元,做大官了。”
不仅如此。如果不是身为内臣,也许,我可以尝试着去抢你过来了罢?我苦涩地想,无论是从曹评手里,还是李玮身边。
当然,这话是说不出口的,而她也很快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我还想忘记什么?……唉,让我忘记我是公主这件事罢,这样就一劳永逸了,因为我所有的烦恼,都是公主的身份带来的。”
她又为此满饮一杯,之后仍沉浸在这个设想里,“如果不做公主,那我做什么呢……”她目光飘至那仰莲形的注碗上,忽然有了主意,“就让我做一株荷花罢,年年生在秋江上,看孤帆远影,看云卷云舒,自由自在,这样多好。”
我按她语意想去,脑中有一幅美丽的画面呈现,不由唇角上扬。她见了又连声道:“先别笑,说说你自己,你想做什么?”
目光温柔地抚过她眼角眉梢,我含笑道:“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你花叶底下的波浪,这样我们便可以岁岁年年,随风逐雨长来往。”
她抚掌道好,旋即又有点害羞,埋首在案上窃笑,须臾,抬目看我,晶亮的眸子一睨那壶酒,道:“快斟上,继续喝,继续说,说你想忘记的事。”
我依言斟酒饮下,这回却久久不语。她再追问,我便对她道:“除了以上两件,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很想忘记的大事了,如果一定要说,就换成一个愿望罢。”
她没意见,又问我此刻的愿望是什么。我无言地再饮一杯,才乘着两分逐渐浮升上来的醉意告诉她:“我希望,无论我们怎样裁剪自己的记忆,都还是能出现在彼此生命里。”
这句话令她笑容凝结。怔怔地看我许久后,她轻轻挨近我,抚摸着我脸上尚未淡去的伤痕,忽然直身仰首,搂住我脖子,以她那温暖柔软的双唇印在我的伤痕上。
“我记得的,”她一点一点地轻吻着那道伤痕,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我记得跟你在一起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会记得你的笑容,你的忧伤,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和,你因我留下的每一道伤痕……”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湮灭不见,她略略低首,但额头还是与我面颊相触,让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皮肤,她的温度,以及她此时流下的泪。
她的一滴清泪滑落在我右颊上,缓缓蔓延至我唇角。我抿了抿唇,让它消融在我口中。
“我的泪,是什么味道?”她问我。
而我未及回答,她已再度拥住了我,之前亲吻我伤痕的檀口这次触到了我的双唇。我惊愕之下一时无措,还只是木然坐着,而她似欲自己寻求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小巧的舌尖已探入我口中,轻挑我牙关,像是准备在我唇齿间觅回那滴消失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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