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这话,从屏风后边走出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女娃,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令我一惊。
〃她是你的女儿?〃我问站长。
〃是女儿,大人!〃他说,神态怡然自得。〃她脑子聪明,手脚麻利,就象她下世的娘。〃
于是他便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闲着无事,便来观赏挂在他简陋而整洁的房间的墙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画的是〃浪子回头〃的一套故事。第一幅,一个头戴便帽,身穿宽袍的可敬的老人送走一个心气浮躁的少年,他匆匆忙忙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个钱袋。第二幅,集中尖锐地描绘了年轻人的堕落:他坐在桌边,一群酒肉朋友和厚脸皮的荡妇围绕着他。第三幅,荡光钱财的年轻人身穿粗布袍子,头戴三角帽,正在牧猪,跟一群猪同槽吃潲,他面带愁苦和悔恨之色。最后一幅,描绘他回到父亲身边:慈祥的老人穿戴同样的衣帽,迎接儿子跑出来,浪子跪下;远景画了厨子在屠宰一头一肥牛,哥哥在探问仆人这天伦之乐的起因。每幅画下边,我都读到很贴切的诗句。这套画,还有栽在瓦盆里的凤仙花、挂了花幔子的床铺以及当时我周围的其他家什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此刻那主人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他五十来岁,气色很好,精力挺旺,穿一件深绿长制服,胸前挂着带子褪了色的三枚勋章。
我还没来得及给老车夫付清车钱,这时,冬尼娅捧着茶炊回来了。这小妖精瞅我第二眼便看出了她已经赢得了我的好印象,垂上蓝蓝的大眼睛。我找她谈话,她答话,全无半点忸怩之态,俨然象个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了。我请她父亲喝杯果露酒,给冬尼娅倒了一杯茶。我们三人便开始聊天,好似我们早就是熟人了。
马匹已经准备停当,但我还是不愿离开驿站长和他的女儿。最后我只得向他们道别了。她父亲祝我一路平安,女儿一直送我上车。在门厅里,我停住,请求她允许我吻她,她同意了……
自从干了这件事情之后,我能掐指算计我有过多少次的接吻,但没有一次在我心坎里留下如许长久、如许甜蜜的回味。
过了几年,境遇又迫使我走上同一条驿道,我又到了先前的地方。我记起了老站长的女儿,一想起又将见到她,我的心就乐开了花。但是,我心里嘀咕,老站长或许调走了,冬尼娅或许已经嫁了人,甚至老人已死或冬尼娅已死的念头也曾在我脑子里一闪。我心头怀着不祥的预感驶向××站。
马匹在驿站前的小屋旁边停下。走进屋里,我立即认出了〃浪子回头〃的那几幅画。桌子和床铺仍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已经没有了鲜花,周遭的一切显得零乱和衰败。站长睡下了,身上盖件大衣。我一进来就惊醒了他,他爬起来……他正是萨姆松·威林,老多了,当他正待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的时候,我望着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胡子拉碴好久没剃,背脊佝偻——三四年工夫竟能使一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一个衰朽的老头儿,我怎能不惊讶呢?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我跟你是老相识了。〃
〃也许是,〃他回答,神色阴沉,〃这儿是一条大道,过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娅还好吗?〃我又问。
老头儿锁紧眉头。
〃天晓得!〃他回答。
〃那么,她出嫁了?〃我问。
老头儿假装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小声念着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问下去了,吩咐摆茶。好奇心使我不安了,我指望一杯果露酒会解放我的老相识的舌头。
我没看错,老头儿不嫌弃喝一杯。我看到,一杯甜酒下肚,他的阴沉的脸色便开朗了。第二杯倒下去,他的话就多了。他说他记起我了,或者装做记得。而我便从他嘴里听到了一段故事,当时使我感动不已。
〃这么说,您认得我的冬尼娅啰?〃他说起来,〃有谁不知道她呢?唉!冬尼娅,冬尼娅!了不得的丫头!那时节,谁打从这儿路过,没有一个不夸她,没有一个说她的坏话。太太们送她东西,有的送头巾,有的送耳环。过路的老爷们借故停下不走,说是要吃顿午饭或者晚饭,其实嘛,不过是为了再多瞧她几眼。那时节,不论脾气多大的老爷,一见到她就老实了,跟我说话也变得和气了。先生!信不信由您:官差和军机信使跟她谈话,一口气就谈上半个钟头哩!她撑持着这个家:收拾屋子,张罗一切,这个家弄得顺顺当当。而我嘛,是个老傻瓜,真是看她看不厌,疼她疼不够哩!难道我不爱我的冬尼娅,不疼我的孩子吗?难道她的生活过得不好吗?可不是,祸从天降,在劫难逃呀!〃
接着,他把他的痛苦详详细细告诉了我。
三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驿站长正拿本新册子划格子,女儿在屏风后面缝衣,一驾三套马车到了。一个旅客头戴毛茸茸的冬帽,身穿军大衣,外罩披风,走将进来,开口就要马匹。而马匹全都出差去了。听了这话,旅客便提高嗓门,扬起马鞭。但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冬尼娅急忙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和颜悦色地问他:他先生要不要吃点什么?冬尼娅一露面便产生了照例的效果。旅客怒火全消,他同意等待马匹并且要了一份晚餐。他摘去湿透了的毛茸茸的帽子,解开披风,脱掉大衣,此人却原来是个身材秀美、蓄了两撇黑胡须的年轻骠骑兵军官。他在站长身旁坐下,跟他和他的女儿愉快地聊天。晚餐端上来了。这时马匹已经回来,站长去吩咐,马不用喂了,给这位旅客的马车立即套上。他吩咐回来一看,年轻人已经晕倒在长凳上,几乎不省人事了:他感觉不妙,头痛头晕,走不得了……怎么办?站长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并且决定,病人如果还不见好,明晨便打发人到C城去请医生。
第二天病人更不得劲了。他的仆人骑马进城去请大夫。冬尼娅用浸了醋的手帕扎在他头上,坐在他床边做女红。站长在场,病人便哼哼唧唧,几乎不说一句话,不过嘛,他倒喝了两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要吃午饭。冬尼娅一直守护他。他时不时喊口渴,冬尼娅便端给他一杯她亲手调制的柠檬水。病人只打湿一下嘴唇,趁每次递还杯子的机会,他照例伸出软绵绵的手捏一捏冬妞莎①的小手儿,以示感激不尽。午饭前大夫来了,给病人按了脉,用德国话跟他谈了一阵子,然后用俄国话宣布,病人只需好好保养,再过两三天就可以上路了。骠骑兵给了他二十五个卢布的出诊费,并请他一道用膳。医生没有推辞。他两位胃口挺大,喝了一瓶酒,然后分手,双方得意。
①冬尼娅的爱称。
再过一天,骠骑兵完全康复。他分外高兴,一个劲寻开心,要么找冬尼娅放刁,要么跟站长淘气,不然就自个儿吹吹口哨,跟过往客人闲聊天,帮助把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入册。如此这般,他便赢得了忠厚老实的站长的欢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长竟舍不得跟这个逗人怜爱的小伙子分手了。那天是礼拜日,冬尼娅打点去做祷告。骠骑兵的马车套好了。他跟站长告别,大大方方付了食宿费,再跟冬尼娅道别,自动提出要送他到村口教堂去,冬尼娅犹疑不定……
〃你怕什么?〃她父亲说,〃大人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吞掉。
跟他坐车去教堂吧!〃
冬尼娅上车坐在骠骑兵身旁,仆人跳上赶车台,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便起步了。
可怜的驿站长真糊涂,他怎么能允许他的冬尼娅跟骠骑兵一同坐车走呢?他怎么会那样懵懂,当时他的脑瓜干吗不顶用了?还没有过半个钟头,他心疼了,绞得痛,惶惶然失魂落魄,终于忍不住了,拔腿就去教堂。他到了那里一看,人都散了,不见冬尼娅,庭院里没有,教堂门口也没有。他急忙走进教堂,但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执事在灭烛,两个老太婆还在角落里祈祷。冬尼娅还是不见!可怜的父亲搜罗浑身气力才打定主意去问教堂执事:她来做过祷告没有?执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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