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个骑兵。可您为什么以为他是工程兵呢?〃
小姐笑了笑,没有回答。
〃保尔!〃伯爵夫人在帷幔那边叫道,〃找一本什么新的小说给我看看,不过,请你别找当代的。〃
〃怎么样的呢,奶奶?〃
〃就是说,小说里头的主角不弑父母,没有落水淹死的人。
我最怕落沙鬼!〃
〃那样的小说如今可没有呀!您要不要俄国小说?〃
〃难道如今有了俄国小说吗?拿来,我的孩子,请你拿来看看!〃
〃再见了,奶奶!我有急事……再见!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为什么您以为纳鲁莫夫是个工程兵呢?〃
托姆斯基走出了化妆室。
剩下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个人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瞧瞧窗外,街对过屋角后立刻显现出一个年轻军官。她脸蛋飞红,再动手干活,脑袋低垂,俯伏在绣布上。这时,伯爵夫人彻底打扮完毕,走了进来。
〃丽莎!〃她说,〃吩咐套车,咱们得去兜兜风了。〃
丽莎从刺绣架旁站起来,收起自己的活计。
〃你怎么啦?小娘子!你聋了吗?〃伯爵夫人喊叫道。〃快点去吩咐套车。〃
〃马上就去!〃小姐低声说,拔腿就往前厅里跑去。
一个仆人进来,受公爵巴维尔·亚历山大洛维奇之命呈交伯爵夫人一本书。
〃好,谢谢!〃伯爵夫人说,〃丽莎!丽莎!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穿衣。〃
〃别急,小娘子!坐这儿。打开第一卷,读给我听……〃
小姐拿起书,读了几行。
〃声音大点!〃伯爵夫人说,〃你怎么啦?我的小娘子!怎么,嗓子睡哑了?……等一等,把凳子移过来,近一点……得了!〃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读了两页。伯爵夫人打了个呵欠。
〃丢掉这本书,〃她说,〃真是胡扯淡!把它还给巴维尔公爵,向他表示感谢……马车怎么样了?〃
〃马车准备好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向窗外望了一眼,回答说。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伯爵夫人说,〃老是要等你!这真使人受不了,小娘子!〃
丽莎又跑回自己房间。还没过两分钟,老太太又使劲摇铃。三个丫鬟同时从一道门跑进来,而一名男仆从另一张门跑进来。
〃叫你们,干吗不答应?〃伯爵夫人对他们说,〃快告诉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我在等她。〃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穿一件睡衣、戴顶帽子赶进房间。
〃你到底来了,小娘子!〃伯爵夫人说,〃看你这一身打扮!干吗这样?……勾引谁呢?……可外面又是怎样的天气?——好象刮风了。〃
〃根本没刮风,夫人!天气很好。〃男仆回答。
〃你们老是信口雌黄!打开通风小窗。有风,就是有风!吹得好冷!卸下马车!丽莎,我们不去兜风了,不必穿衣打扮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里想。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确实是个最不幸的生灵。但丁说过,别人的面包是苦的,别人屋檐下的台阶是难以攀登的,又有谁能知道显赫的老太婆的贫穷的养女寄人篱下的生活的酸辛呢?××伯爵夫人,当然,心肠并不狠,但是,她脾气又怪又坏,正如社交界娇生惯养的女人那样;又吝啬又冷酷,心目中只有她自己,毫不体恤别人,正如只知缅怀往昔而对现在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老朽那样。她参与上流社会一切礼尚往来,舞会一概到场,在那儿枯坐一角,老脸皮上胭脂涂得通红,一身老派摩登打扮,好一似舞厅内一个丑陋不堪而又必不可少的装饰品一般。进来的宾客,仿佛完成一个法定的程序,一律走到她面前,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然后走开,再也不理她了。在自己的家里,她接待全城的人,保持严格的礼数,但她又认不出其中任何一个人。她的仆役有一大堆,闲来无事,在她的前厅和厢房里闷坐,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他们想要干啥就干啥,能偷就偷,能扒就扒,一个劲掏空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却是家里的苦役犯,她筛茶,多放了一小块糖就横遭指责;她要朗读一本本长篇小说,作者有笔误,惟她是问;她要陪伴老太婆坐车兜风,天气不好,道路不平,全归她负责。答应给她薪水,但从来不付清;而同时却要求她穿戴得跟大家一样,即是说,跟极少数阔女人一样。在交际场中,她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再可怜不过了。大家全都认识她,但没有一个人把她放在眼里;舞会上,只有当缺少舞伴的时候,才有人找她跳舞;而女士们如果需得到化妆室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饰,那么,每一回总得挽着她的胳膊同行。她是有自尊心的,深感自己地位的卑贱,环顾四周——急不可耐地期待着一位能搭救她脱离苦海的男子汉。但是,那一帮年轻浪子,逢场作戏追逐虚荣时,一个个算盘都打得很精,对她不屑一顾,虽然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比起那帮他们趋之若鹜的厚颜无耻和冷若冰霜的姑娘们来,真要可爱一百倍。有多少回,她偷偷离开沉闷和豪华的客厅,钻进自己寒伧的小房间里去痛哭,那儿,有一扇糊上花纸的小屏风,一口小箱子,一面小镜子,一张上了漆的小床,铜烛台上一枝小蜡烛,烛光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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