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晴朗的一天,天空呈钢蓝色。天空和大海几乎难以分辨,一片蔚蓝;只是那沉思的天空透明而纯净,柔和得有如女子的脸,而男人般粗犷的海洋则强劲地起伏着久久不息的涌浪,像是参孙睡梦中的胸脯。
在高空,这里,那里,到处滑翔着没有一丝斑点的小鸟雪白的翅膀,它们是那娇柔天空温和的思绪;但是在大海里,在那片无底的蓝色深处,强大的鲸鱼、剑鱼和鲨鱼在冲来撞去,它们就是男性的大海那强大、不安又残忍的念头。
尽管内里有别,但外在差别仅在于阴影的浓淡;海天似乎合二为一了,仿佛只能从性别上把它们区分开来。
高处的太阳,像一个高贵的帝王,似乎把这温和的天空赐给了鲁莽而骚动的大海,就像把新娘交给了新郎。而那腰带般的地平线上,有一种轻柔的颤抖——这是赤道最常见的景象——标志着那可怜的新娘在献出怀抱时那种满怀信任的温柔与悸动,以及又惊又爱的心情。
眉头紧锁,皱纹纠结,形容憔悴,坚定不屈,亚哈的眼睛像灰烬中还在燃烧的两块煤炭,他毫不动摇地站在早晨的晴空下,抬起破头盔般的额头,望着苍穹那美丽少女般的前额。
啊,不朽的天真无邪的蓝天!在我们周围嬉戏的看不见的带翅膀的生灵!亲切的童年时代的天空!你们对老亚哈愁肠百结的悲伤是多么健忘!但是,我也看见了小小的米里亚姆和玛莎,这两个眼中笑意盈盈的精灵,漫不经心地绕着他们的老父亲嬉戏,拨弄着生在他那熄灭了的火山口似的脑边的那圈烧焦的卷发。
亚哈从舱口上来,缓慢地穿过甲板,斜靠在船舷上,凝望着自己水中的影子越来越深地沉下去,沉得越深,他越是想把它的奥秘看穿。可是,那迷人的空气中的可爱芳香似乎终于将他灵魂中腐蚀性的东西暂时驱散了。那欢乐幸福的空气,那迷人的天空,终于来抚慰他了。这个一向残酷而令人难以亲近的继母般的世界,现在张开了亲热的臂膀,搂住了他倔强的脖子,仿佛在他肩头喜极而泣,无论他曾经怎样任性胡为,过错累累,她都发自内心地想要拯救他,祝福他。于是,从低垂的帽檐下面,亚哈掉下了一滴眼泪,落进了大海,整个太平洋还不曾有过像这一小滴泪水这样的财富呢。
斯塔巴克看着这个老头,看着他怎样沉重地斜靠着船舷。他似乎以他那颗真诚的心,听到了从周遭的宁静深处悄悄传出来的抽泣声。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他,或是引起他的注意,但却还是靠近了他,站在那里。
亚哈转过身来。
“斯塔巴克!”
“先生。”
“啊,斯塔巴克!这风很柔和,很柔和,这天色也很柔和。就在这样的一天——也像今天这样甜蜜——我打到了我的第一头鲸——一个十八岁的小标枪手!四十——四十——四十年前了!——过去了!连续捕鲸捕了四十年!四十年的穷困,危险和风暴!四十年在无情的海上过!四十年,亚哈抛弃了和平的陆地,四十年和恐怖的深渊开战!是的没错,斯塔巴克,这四十年中,我在岸上度过的日子还不到三年。当我想起我这一生,这一生的孤独凄凉,这用石头墙围住的与世隔绝的船长生涯,只能从外面翠绿的田野中得到那么一点点的安慰——啊,厌倦!沉重!几内亚海岸孤独的奴隶主!——当我想起这一切,以前只是半信半疑,并没有透彻地理解——四十年来我吃的都是怎样干巴巴的腌货——正好象征了我的灵魂干巴巴缺乏营养!——最穷的陆地人每天都还有新鲜水果可吃,掰开的是世上新鲜的面包,而我吃的都是发霉的面包皮——走了,漂洋过海,离开我过了五十岁才迎娶的年轻妻子,婚后第二天就驶向了合恩角,只在新婚的枕头上留下一个凹坑——妻子?妻子?——还不如说是在守活寡!是的,我一结婚就让那可怜的姑娘成了寡妇,斯塔巴克。然后就是疯狂,暴怒,热血沸腾,额头冒烟,老亚哈就是这样上千次放下小艇,狂暴地、浪花四溅地追击他的猎物——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更像个恶魔!——是的,是的!老亚哈这四十年是个怎样的傻瓜——傻瓜——老傻瓜!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追击?为什么要这么疲惫地、手臂发麻地扳桨、投标枪、扎鱼枪?亚哈现在发了没有,过得多好了吗?看看吧。啊,斯塔巴克!背着这么让人厌倦的负担,一条可怜的腿又给咬掉了,这还不苦吗?唉,把这白头发撩开,它让我看不见东西,弄得我像是要哭了。除了从灰烬当中,哪里还能长出这么白的头发!但是,我显得很老吗,很老很老吗,斯塔巴克?我觉得非常虚弱,腰弯背驼,仿佛我就是亚当,从乐园时代起就这样蹒跚走过了不知多少个世纪。上帝!上帝!上帝!——伤透了我的心!——打冒了我的脑浆!——笑柄!笑柄!这白发真是痛苦辛辣的笑柄,我是不是过得太高兴了才生出了你,才显得、才感觉老得不可忍受?靠近些!站在我跟前,斯塔巴克;让我来仔细看看人类的眼睛;这比凝视大海或天空都好;比凝视上帝都好。凭绿色的陆地,凭明亮的火炉发誓,这就是一面魔镜;我在你的眼中看见了我的妻儿。不,不;留在船上,留在船上!——我下海时,打了烙印的亚哈追击莫比·迪克时,你可不要下海。你不该去冒那个险。不,不!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的可是遥远的家啊!”
“啊,我的船长!我的船长!高贵的灵魂!终究有伟大而古老的胸怀!为什么要追击那头可恨的鲸鱼呢!和我走吧!让我们逃离这些致命的水域!我们回家吧!斯塔巴克也有妻小——至亲至爱、少小玩伴的妻儿;就和你一样,先生,你这钟情思念的慈父般的老人也有自己的妻儿!走吧!我们走吧!——现在就让我转变航向!多么快活,多么高兴,啊我的船长,那样我们就会一路顺风,再次看见古老的楠塔基特!先生,我想,在楠塔基特,也有和这里一样温柔的蓝天。”
“有的,有的。我见到过——某些夏日的早晨。大致就在这个时间——是的,现在是孩子的午睡时间——那男孩生机勃勃地醒来了;坐在床上;他的母亲在向他说起我,说起我这个食人生番的老头;说我怎样离家出海,但是总会回来逗弄他玩儿的。”
“这是我的玛丽,我的玛丽本人!她答应我的儿子,每天早上,都会把他带到山上,让他第一眼就看到父亲的帆!是的,是的!再也没有了!一切都完了!我们朝楠塔基特开吧!来吧,我的船长,研究一下航线,我们走吧!看,看!我的儿子的脸出现在窗口了!我的儿子在山岗上招手了!”
但是,亚哈把目光避开了,他像一株枯萎的果树一样摇晃,把最后一只枯萎的苹果摇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无以名状、不可思议、神秘可怕的东西;是什么欺诈的、隐秘的主人和残忍无情的暴君在支配着我;让我违背所有自然的爱慕与渴望,这样一直冲啊、挤啊、塞啊;鲁莽地随时准备做出我的本心不敢做出的事情?是亚哈,亚哈吗?是我,是上帝,还是什么人,举起了这只胳膊?但是,如果伟大的太阳不是靠自身在运转,而只是天上一个听差的小厮,如果不是依靠某种无形的力量,连一颗星星都不能旋转;那么,这颗小小的心脏又怎么能跳动,这个小小的脑袋又怎么能思考,除非是上帝让它跳动,让它思考,让它活着,而不是我。老天在上,老兄,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转了又转,像那边的绞盘,而命运就是手杆。瞧!那始终微笑着的天空,那始终深不可测的大海!看!看那边的金枪鱼!谁让它对那飞鱼又追又刺?谋杀犯到哪里去了,老兄!法官自己都被拖上了法庭,谁来判决?不过,这风很柔和,很柔和,这天色也很柔和;现在空气闻起来像是从遥远的草地上吹来的;安第斯山坡下的什么地方有人在晾干草,斯塔巴克,割草人正在新割的草堆中睡觉。睡觉吗?唉,我们不管怎样操劳,最后都会睡到田野里去。睡觉?是的,而且还在一片青葱中腐烂,就像去年抛下的镰刀,留在割了一半的草丛中——斯塔巴克!”
但是,因绝望而面色惨白如同死尸一般的大副,此时已经偷偷走开了。
亚哈穿过甲板,从另一侧的船舷向下凝视,可是,水中倒映出的两只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让他吃了一惊。原来是费达拉,一动不动地斜靠在同一条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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