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马六甲半岛,从缅甸边疆向东南延伸,形成了亚洲的最南端。从半岛延伸出苏门答腊、爪哇、巴里和帝汶岛,这些长长的岛屿形成一条连续不断的线条;它们和许多其他岛屿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防波堤或者是壁垒,纵向连接起亚洲与澳洲,将长长的没有阻断的印度洋与东方星罗棋布的群岛分隔开来。这道壁垒被几处隘口洞穿,便于船只和鲸鱼进出;其中最显眼的是巽他海峡和马六甲海峡。从西方去往中国的船只主要是经由巽他海峡,进入中国海。
狭窄的巽他海峡将苏门答腊与爪哇分开;立于那道巨大的岛屿壁垒的中部,由那个水手们称之为爪哇角的险峻的绿色海岬支撑住;很像是通向有围墙的辽阔帝国的中央大门,而就那些取之不尽的财富,香料、丝绸、珠宝、黄金和象牙而论,正是它们使得成千上万的东方海洋上的岛屿富庶起来。这似乎是大自然一个意味深长的安排,这样的财富,由于这样的地理结构,至少应该做出预防西方世界巧取豪夺的样子,哪怕毫无作用。巽他海峡沿岸并没有居高临下的堡垒,来防守通往地中海、波罗的海和马尔马拉海的入口。这些东方人和丹麦人不同,他们并不要求那些顺风而来、没有尽头的船队,对他们放下中桅帆,谄媚地致敬。过去几个世纪以来,这些船只就不分昼夜地,从苏门答腊和爪哇之间的岛屿中通过,运载着东方最为贵重的货物。但是,他们虽然慷慨放弃了这样的礼仪,却绝没有放弃求取更为可靠的贡礼。
自古以来,马来海盗的快速帆船,就潜伏在苏门答腊矮树林荫蔽的浅湾小岛间袭击经过海峡的船只,用他们的矛尖穷凶极恶地索要贡礼。尽管他们受到欧洲巡洋舰反复残酷的惩罚,这些海盗船的厚颜无耻近期已有所收敛,但是,甚至直到今天,我们偶尔还是会听说,有英美船只在那些水域遭到海盗的强行登船和无情洗劫。
乘着清新的和风,“裴阔德号”此时正在靠近这些海峡。亚哈有意从这里经过,进入爪哇海,然后向北巡航,驶遍据说经常有抹香鲸出没的水域,扫荡菲律宾群岛近岸,远抵日本海沿岸,以便及时赶上那里盛大的捕鲸季节。凭借这些做法,环航的“裴阔德号”在突袭太平洋赤道线之前,就几乎能扫荡完世界上所有已知的抹香鲸巡游渔场;虽然亚哈追击莫比·迪克的企图在其他各处均告失败,但是,他牢牢地指望在这片它最常去的海域,向它挑战;而且,到了那时,就是它最有可能在那里出没的季节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如何?在这种分区搜寻中,亚哈不靠岸吗?他的水手们喝空气吗?当然,他会停下来补充淡水。不。有很长时间,那跑马戏一般的太阳在它炽热的圈子里奔驰,除了自身,不需要任何给养。亚哈也是如此。请注意这一点,捕鲸船也是这样。当其他船只装满了外国货物,准备运到外国的码头上时,这艘漫游世界的捕鲸船,除了自己和它的水手,以及水手们的武器和必需品,没有搭载任何货物。它宽大的船舱中有整个一座湖泊,装在瓶子里。它的压舱物是工具,不完全是不能用的铅锭和铁块。它装载了足够数年之用的淡水。清澈、上好的楠塔基特淡水;楠塔基特人在太平洋上飘荡三年的时间里,宁可先喝掉这种水,然后才是昨天刚刚用木筏从秘鲁或印第安溪流中拿桶运来的有盐味的水。因此,当其他船只从纽约前往中国,已经返航归来,停靠了一二十个港口,捕鲸船在此期间,也许还没有望见过一星半点的土壤;它的水手们什么人都没有见到,除了和他们一样四海漂流的水手。所以,如果你给他们捎信说,第二次洪水已经来了,他们也只会回答你:“好吧,伙伴们,这就是方舟!”
因为在爪哇西海岸、巽他海峡附近,曾经捕获到很多抹香鲸;还因为大部分拐弯抹角的地方通常都会被捕鲸者认为是最好的巡航场所;因此,当“裴阔德号”越来越驶近爪哇角时,就一再招呼那些瞭望的水手,让他们格外警醒。但是,尽管这片土地上棕榈覆盖的绿色悬崖不久就隐隐出现在右舷船首,空气中新鲜的肉桂香也扑鼻而来,可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的喷水。大家几乎都放弃了在这附近遇到猎物的念头。船已经快要进入海峡了,就在这时,桅顶上传来惯常的欢呼声,不久,一个异常宏伟的奇观就在迎接我们了。
但是,这里得先提示一下,由于近期在四大洋不断受到追捕而始终在不倦奔波,抹香鲸不像过去那样几乎一成不变地以小队形式行进,而是经常结成庞大的鲸群,有时数量巨大,几乎像是许多国家结成了神圣盟约,以便互相护卫。抹香鲸集结成如此庞大的队伍,也许说明了这种情况,甚至在最好的巡游渔场,你有时航行上几周甚至几个月,都碰不上一个喷水,而随后却会突然之间似乎有成千上万的喷水映入眼帘。
在船头两侧两三英里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圆,环抱着半个水平面。原来是一连串连续不断的喷水,在正午的空中飞舞闪耀。不像露脊鲸那垂直的双喷水,在最高处分成两股落下,就像垂柳分叉的枝条,抹香鲸那单独一股的喷水向前倾斜着,现出一片稠密纠结的灌木丛一般的白雾,连续不断地升起,又落向下风处。
从“裴阔德号”的甲板上望去,这船似乎要登上海中的一座高山。这群雾蒙蒙的喷水,一个个缭绕着升入天空,透过融成一片的浅蓝色薄雾,就如同一个骑马的人站在高岗上,在一个芬芳的秋晨,看见了一座人烟稠密的大都市中成千上万根令人愉快的烟囱。
就像一支军队靠近了一座地形不利的山中隘路,立刻加快了行军速度,急于通过那条危险的路程,并再度舒畅地走在较为安全的平原上;这一大群鲸鱼现在也是如此,它们似乎急于向前穿过海峡;它们半圆形的两翼逐渐收拢,形成一个新月形紧密的核心,继续向前游去。
“裴阔德号”扯起满帆,在后面紧追不舍;标枪手们操起武器,从他们尚悬挂在空中的小艇艇首大声欢呼。他们毫不怀疑,如果风势不减,追过巽他海峡,这一大群鲸鱼就会在东方的海洋中散开,有不少就会被捕获。而且,谁又能断定,莫比·迪克会不会也暂时游在这个密集的队伍中,就像暹罗人的加冕游行队列中那备受尊崇的白象!于是,我们把一张又一张翼帆也扯起来,径直向前疾驶,紧追着我们前面的这些大海兽;突然,传来了塔什特戈的声音,他在大声提醒我们注意后边的什么东西。
与我们前边的新月遥相呼应,我们后边也出现了一弯新月。它似乎是由一股股分散的白汽组成,有点像鲸鱼喷水那样不停地升起又落下;只是它们并不是出现又消失,而是一直在那里盘旋,最后也没有消失。亚哈用望远镜一瞄,鲸骨腿马上就在旋孔里一转,叫道:“爬上去,装上滑车,用水桶把帆篷泼湿——朋友,马来人追我们来了!”
仿佛在海岬后潜伏了太长时间,直到“裴阔德号”完全进入了海峡,这些无赖的亚洲人才开始猛追,想要弥补因过度谨慎而耽搁的时间。但是这时候,“裴阔德号”自己也在乘着清新的顺风,飞快地进行追逐;这些黄褐色皮肤的慈善家有多么好心,他们反而是在帮助“裴阔德号”加快速度,追击它选中的目标——他们的作用恰恰是马鞭加马刺而已。亚哈胳膊下夹着望远镜,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向前看,他能看见自己在追逐的怪物,向后看,就是正在追逐他的嗜血海盗;他当时似乎就是这样的想法。而当船在浪谷中行驶,望着两侧的绿墙,他又想到,穿过那道门他就踏上了复仇之路,同时,他也看到,同样也是穿过那道门,他将在追逐和被追逐中走向致命的终点;不仅如此,那群冷酷野蛮的海盗和毫无人性不敬神明的魔鬼,还在可憎地用他们的诅咒叫骂给他鼓劲——当所有这些思绪掠过他的脑海,亚哈的额头就变得一片荒凉,皱纹累累,就像是怒潮侵蚀过的黑沙滩,只有最为坚固的东西还留在原地。
但是,鲁莽的水手中却没有几个为这样的想法而烦恼的;“裴阔德号”逐渐把海盗甩在后面,终于从苏门答腊这侧翠绿色的科卡都小岬一掠而过,进入海峡外面辽阔的海面;这时,标枪手们似乎为飞奔的鲸群超过了自己感到悲哀,更胜过了为自己的船成功摆脱马来人而欣喜。但是,他们继续沿着鲸鱼的尾迹紧追不舍,终于,鲸鱼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船逐渐与它们靠近了,现在风渐渐停了下来,跳上小艇的命令也已经下达。不过,这一大群鲸鱼,可能是出自抹香鲸奇妙的直觉,刚一觉察到后面有三艘小艇在追,尽管还有一英里远,它们便重新集结起来,形成紧密的阵列,它们的喷水看上去就像是一排排闪亮的刺刀,以加倍的速度前进。
脱光衣服,只穿着衬衣衬裤,我们跳上白蜡木的小艇,划了几个小时。就在几乎要放弃追逐的时候,鲸群里发生了一阵普遍的骚乱,暂时停止不动了,生动地显示出,它们终于陷入了困顿不安、迟疑不决的奇怪境地。捕鲸者每当觉察到这种状况,就会说大鲸吓蒙了。它们原来游得又快又稳的紧密的战斗队列,此时已七零八落,乱成一团;就像在印度与亚历山大作战的波拉斯王的象群,它们似乎被吓疯了。它们以巨大的不规则的圆圈,向四面八方溃散,漫无目标地游来游去,短促浓密的喷水明显暴露出它们的惊慌失措。更为奇怪的是,很多鲸完全像是瘫痪了,如同进水的、无法操控的船,在海上无助地漂浮着。即便一群愚蠢的绵羊,在大草原上遭到三头恶狼的追逐,可能也不会表现出这般超乎寻常的惊慌沮丧。但是,这种偶尔的胆怯几乎是所有群集动物的特征。尽管成千上万聚集在一起,那有着狮子鬃毛的西部水牛也会在一个骑手面前四散奔逃。再看看人,当他们聚集在羊圈一样的剧场里,只消一声火警,他们就会混乱地冲向出口,拥挤,践踏,堵塞,无情地彼此冲撞,毫不相让。所以,面对这些奇怪的吓蒙了的鲸鱼,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大惊小怪了,因为世界上任何动物的愚蠢,都远不及人类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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