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那个绰号汤团小子的小厮,把他灰白的面包脸伸出舱口,通知他的主子老爷开饭了。后者正坐在船尾背风处的小艇里观测太阳,假腿上搁着日常使用的光滑的勋章形平板,一声不响地在上面计算纬度。从他对这声招呼的无动于衷来看,你会以为这喜怒无常的亚哈没有听到仆人的话。可是,他却随即抓住后桅的侧支索,一下子荡上了甲板,以一种平淡的、毫无热情的声音说:“开饭了,斯塔巴克先生。”随后就消失在船舱中。
当这位苏丹的脚步声终于消失,第一宰相斯塔巴克,有充足理由推断他已经就座,这才猛地跳了起来,在甲板上走了几圈,严肃地瞄了一眼罗盘,略带快意地说道:“开饭了,斯塔布先生。”然后走下舱门。第二宰相在索具周围闲荡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摇了摇主转帆索,看看这根至为关键的绳子是否拴得牢靠,接着也重复了一下那句老调,迅速地说了声“开饭了,弗拉斯克先生”,跟着前面的两位下了船舱。
可是这位第三宰相,这时看到后甲板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似乎摆脱了某种奇怪的约束,他向四面八方心照不宣地眨着斜眼,踢掉了鞋子,就在那大苏丹的头顶上跳起了一阵急促而无声的水手舞。然后,他把后桅桅顶当作帽架,手法灵巧地把帽子抛了上去,一路嬉戏不停地向舱门走去。至少直到甲板上看不见他为止,与所有其他游行的顺序正好相反,他最后是以音乐来压阵。但是在走下舱门之前,他停下了脚步,换上一副全新的面孔,随后,这无拘无束、欢天喜地的小个子弗拉斯克就到了亚哈王的面前,成了一个贱民或是奴仆。
在非常做作的海上习俗所催化出来的诸多怪事当中,有些长官一旦被激怒,在露天甲板上也会足够冒失地对抗他们的船长,这种情况并非绝无仅有;但是,如果他们马上要到船长舱去按照惯例吃晚餐,面对坐在桌子上首的船长,十有八九他们立即就会变得毫无恶意,一副谦恭姿态,更别说什么反抗了;这真是不可思议,有时也极其滑稽。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有什么问题吗?也许不是。既然做了巴比伦王伯撒沙,而且要亲切有礼,而不是盛气凌人,其中当然要有稍许俗世间的庄严。但是,谁要是在自己的餐桌上以恰当的庄严和智慧招呼受邀的客人,他当时肯定会有无法挑战的权力和威望,他的王者气派也会超过伯撒沙,因为伯撒沙也不是最伟大的。谁曾经宴请过自己的朋友,谁就尝到了做凯撒大帝的滋味。社交上的独裁是一种无可抗拒的魔力。现在,如果能这样去考虑,再加上一船之主法定的无上权威,那么,根据推论,你就能得出刚刚提到的海上生活特殊性的缘由了。
在镶嵌牙骨的桌边,亚哈像一个沉默无声、鬃毛蓬乱的海狮支配着白色的珊瑚海滩,周围环绕着他好战但仍然恭敬顺从的小海狮。每个头目都等着亚哈按照恰当的次序给自己分菜。他们在亚哈面前就像小孩子,而亚哈本人则似乎没有丝毫社交上的傲慢。当他切分面前的主菜时,他们都一心一意地盯着这老人的餐刀。我想他们生怕亵渎那个时刻,故而一声不吭,哪怕是天气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当亚哈伸出他的刀叉,中间夹着一片牛肉,示意斯塔巴克把盘子挪过来,大副接受他的食物就仿佛接受施舍一样,他轻轻地切着,如果偶然刀子刮到了盘子,他就会微微吃惊,他一声不响地咀嚼,再小心翼翼地咽下去。因为,就跟德皇在法兰克福的加冕宴会上宴请那七位选帝侯一样,这些舱中就餐也同样郑重其事,大家吃得鸦雀无声;不过,老亚哈并没有禁止大家在餐桌上说话,只是他自己默不作声。当一只老鼠突然在底舱中制造出一阵喧闹,这对噎住了的斯塔布是怎样的解脱啊。至于可怜的小弗拉斯克,他是最小的儿子,是这场令人疲惫的家庭聚餐上的小家伙,他分到的食物是盐水牛肉的胫骨,而他想要的一直是鸡爪子。假定要弗拉斯克自己去随意挑菜,这对于他来说,必定等于是犯了一等盗窃罪。如果他在桌上随意挑了菜,那么,确凿无疑,他在这个诚实至极的世界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然而,说来奇怪,亚哈从来也没有禁止他这样做。而且,如果弗拉斯克真要自己挑菜,那也得趁着亚哈根本注意不到的时候。弗拉斯克尤其不敢自己取黄油。究竟是他认为船东不让他动黄油,因为那会使他光灿灿干净的皮肤生出疙瘩,还是他认为在没有市场的海上航行这么久,黄油质优价高,因而不是为他这样一个下手准备的,唉,无论哪种情况,弗拉斯克总归是吃不上黄油!
还有一件事。弗拉斯克是最后一个下来用餐的人,却是头一个离开餐桌的。想想吧!这样一来,弗拉斯克的就餐时间便卡得相当紧张了。斯塔巴克和斯塔布都比他先吃,他们又都有懒洋洋落在他后面离开餐桌的特权。斯塔布虽然只比弗拉斯克高一级,如果他碰巧没有什么胃口,很快就显示出要结束用餐的迹象,那么弗拉斯克就必须起身离开,他那天就会吃不上三口饭;因为要是斯塔布先于弗拉斯克回到甲板,那可是触犯了神圣的天条。因此,弗拉斯克曾经私下里承认,从他跻身高贵的长官之列的那一刻起,他或多或少就不知道不挨饿是什么滋味了。因为他吃的东西不太能解饿,反而让他永远有一种饥饿之感。弗拉斯克想,和平和满足已经永远与自己的胃无缘了。我是个长官,但是,我是多么希望能和过去当水手时那样,在前船楼里攥着块老牛肉。眼前就是升官的结果;就是荣誉的虚妄;就是生活的疯狂!此外,如果“裴阔德号”上的普通水手对弗拉斯克的长官地位心怀嫉妒,他只需要在就餐时间去到船尾,在船长舱的天窗上偷偷看上一眼弗拉斯克,看看他怎样呆若木鸡地傻坐在可怕的亚哈面前,就能获得足够大的复仇的快感了。
现在,亚哈和他的三个副手组成了“裴阔德号”船长室的首桌。他们离开时的顺序与进来时正好相反,这之后,无精打采的小厮将帆布桌布清理干净,或者毋宁说是匆匆恢复原状。然后,三个标枪手便被叫来用餐,他们是这残羹剩菜的承袭人。他们将高贵显赫的船长室变成了仆人的临时食堂。
船长在座时那种难以忍受的拘束和无以名状的无形的盛气凌人,与这些下等人标枪手就餐时全然的无忧无虑、安逸自在、几乎是狂乱的民主气氛,构成了奇异的对比。他们的上司,船长的那三位副手,似乎很害怕自己上下颚的张合会发出动静,而这些标枪手们咀嚼起食物来,却是津津有味,甚至吧唧吧唧作响。他们吃起饭来像贵族老爷;他们填满自己的肚子就像整天装香料的印度船。奎奎格和塔什特戈的胃口都大得惊人,残羹冷炙根本填不满他们的肚皮,脸色灰白的汤团小子往往要送上一大坨又硬又咸的腌牛肉,就像是从结实的公牛身上直接挖下来的。汤团要是不太积极,没有敏捷地又蹦又跳地去张罗,塔什特戈就会以一种不够绅士的方式,用叉子掷他的后背,就和用标枪一样,催他快去。有一次,达戈突发奇想,一把抓住这汤团小子,要让他长点记性,把他头朝下塞进一个大空盆里,塔什特戈则拿着餐刀,绕着他的脑袋画圈,做出准备剥皮的样子。这个面包脸的小厮,破产面包师和医院护士的后代,是个天生胆小怕事、浑身哆嗦的小家伙。每天要面对亚哈那阴沉可怕的嘴脸,还要定时伺候这三个闹腾的野人,他全部的生活就是整天胆战心惊地打哆嗦。通常情况下,在给标枪手们端上所有需要的东西之后,他就赶紧回到隔壁的小食品贮藏室去,逃脱他们的魔爪,恐惧地透过门缝窥视他们,直到一切结束。
看着奎奎格坐在塔什特戈对面,将他锉刀似的牙齿对着那印第安人的牙齿,可谓一个景观了;达戈打横坐在地板上,因为他要是坐在凳子上,他那插着灵车羽毛的脑袋就会顶到低矮的舱梁;他那庞大的四肢一动,那低矮的舱身便会震动,如同船上装运了一头非洲大象。但是,尽管如此,这个魁伟的黑人饮食极其节制,更不用说挑食了。这么少的几口食物就能让他宽厚、雄伟、超凡的身躯充满活力,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不过,毫无疑问,这个高贵的蛮子饱餐畅饮了大气中丰富的养料,通过翕张的鼻孔吸收了宇宙间的生命精华。巨人不是用牛肉、面包造就和滋养的。但是,奎奎格吃东西时有着一个凡人的粗野,嘴巴吧嗒吧嗒直响——真是令人厌恶——声音之大,使得抖个不停的汤团小子几乎要查看下自己,看看他那细胳膊上有没有留下齿痕。而每当塔什特戈高声叫他出来,要剔他的骨头,这个头脑简单的小厮就会立马陷入瘫痪状态,将食品室里悬挂在他周围的器皿全都碰碎。这些标枪手随身在口袋里揣着磨石,用来磨标枪和其他武器,晚餐时他们会炫耀地拿出来磨餐刀,那呲呲的磨刀声更是让可怜的汤团不得安宁。他怎能忘记,在岛上的时候,奎奎格肯定在纵情欢宴的时候不小心杀过人。天哪!汤团!一个白人侍者要去伺候食人生番,可真是难为啊。他胳膊上挽的不应该是餐巾,而应该是盾牌。不过,这三个海上勇士会按时起身离开,这让他大为开心;在他轻信的、满是幻觉的耳朵听来,他们每走一步,所有好斗的骨头都会在身体里叮当作响,像摩尔人鞘里的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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