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讷讷地道:“天下那么多官儿,还怕没人来当么,大人何必为此担忧?”
杨凌叹气道:“内廷现如今掌握在公公手里,可是外廷呢?如果内阁没有肯为我们说话的人,新升任的大学士依然与我们为敌,难道还能叫皇上一批批的撤人?”
刘瑾一点就透,立即悟到了其中的利害,不禁恶狠狠地道:“不错,这是个好机会,正好把这些对咱们看不顺眼的老家伙统统赶走,还有李东阳,一并要他让位,全换成咱们的人”。
杨凌摇头道:“李东阳得留下,朝廷中枢没有一个有经验的老臣那怎么行?只要再安排两个合适的人选,不会与我们为难,李大学士也便独木难支了。”
杨凌其实还存着些私心,如今刘健、谢迁辞职,李东阳虽然名声受损,可是在别无选择之下,朝中文武百官还是得以他为领袖,别人资格太嫩,没人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有了李东阳在外廷牵制,内廷外廷才能平衡,预防一家独大,自已也才能体现出自已的价值,游走其间火中取粟。再者,自已的政策强迫也好、说服也罢,只有获得了李东阳的支持,才能保证执行的官员不会阳奉yīn违,把经给唱歪了。
刘瑾揣不透其中因果,听了点头道:“大人说的是,不过恐怕一回京皇上就该询问该由何人接任大学士之职了,用谁才好?”
两个人四目相望,表情都有点无奈。
刘瑾认得的人除了太监还是太监,对了,陕西老家还有个会种庄稼的哥哥。杨凌呢,杨凌认得的人倒不少,交情够深的少,够资格当大学士的更少,人到用时方恨少啊。
旁的jiān臣都是身边一群野心家,排挤忠臣就是为了谋权夺位、安插亲信,这两个jiān臣却为把空位留给谁发起愁来。
两人一时无言,只听到车轮辘辘,马儿萧萧。杨凌状似闭目养神,在心中一遍遍过滤着能想得起来的人选。刘瑾却坚信无利不起早,很快就会有一群人聚拢到自已身边。
杨凌说的对,自已好不容易爬到内相的位置上来,可不能再给人机会把自已压下去,一定要尽快提拔亲信,将内廷二十四监完全掌握在自已手中。
京师北门外送长亭,马文升、韩文、王华等近百名官员置酒送刘健、谢迁两位大学士还乡。明朝的制度,不论任何大官,一经罢职,是不能再住在京城里的。
不过回乡的大臣,朝廷亦很优待,赐敕慰谕,家眷准予利用公家的驿站还乡,地方官按月供给银米及夫役。这些优待,正德皇帝倒是毫不吝啬,照样赐予两位还乡大臣。
秋风萧瑟,原野凋零。刘健望着旷野中一片凄凉,捻须向前来送行的诸位好友同僚苍凉地一笑道:“三月时老夫与家人尚赴此地踏青,如今却是一片枯黄了”。
众大臣望着一袭布衣的内阁首辅,黯然不语。谢迁喟然长叹道:“大地苍凉尚有回chūn之rì,眼看着江山社稷不知败在何人手中,jiān佞当道,朝政rì非,老夫有负先帝之托,真是愧恨已极。”
众人听了不禁暗暗叹息,都佥事吕翀恨恨地一击掌道:“空叹息又有何用,不如联络百官,再次劝谏,大不了我等一起还乡归故里,如何?”
吕翀目光灼灼扫处,有的官员摩拳擦掌以作应和,有些却假意瞧向他处,或藉举杯饮酒之举避开了他目光,吕翀瞧得心中大怒。
他正要再做言语,刘健已含笑说道:“罢了,时也命也,想是我大明该当有此一劫,善恶有报,天地有知,四时轮序,纵然雪遮穹庐终有chūn回之时,那些jiān佞又能猖狂多久呢?”
一个面目黎黑、jīng神矍烁的大臣上前一步道:“首辅大人,吕大人说的是,我等百官再次进谏,未必没有一搏之力,两位大人何以单独上书,以致为jiān佞所乘?”
刘健一看,是一直在陕西督理马政,被自已调回京来晋升右都御使才一个半月的杨一清,不禁欣慰地一笑道:“应宁有此志向,老夫心中大慰呀,如今八虎势强,老夫和谢老是身在其位,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你们还该韬光隐晦、积蓄力量,以待陛下觉悟时一举擒贼,且勿学老夫两人呐”。
杨一清刚从陕西回来,对于杨凌毫无印象,民间百姓传诵朝廷官员的事迹大多是些奇闻逸事,杨凌进京不足一年,惊奇之事不胜枚举,在士林中他虽臭名卓著,但在民间印象极好。杨一清平素毫无官架子,常与百姓打成一片,所以对他的观感也不错。
听了刘健的话,他不禁扼腕叹息,心道:“八虎京中为患,杨凌远在江南,若说是他指使,未免有些牵强,如今看八虎步步为营的计谋,以及司礼监戴义的供词,东厂范亭房中搜出的往来书信,可见这杨凌也是被人利用而已。如果朝中百官全力攻吁八虎,把执掌内厂大权的杨凌引为助力,何至一败涂地?”
这些埋怨他自不便说出,就在这时,三匹快马又自城门内驰出,马到跟前,前边马上一位文官正是李东阳李大学士,后边两人却是他的护卫。
今rì两位知交好友告老还乡,他也想早早赶来相送,可是现在内阁事务全压在他的身上,一些紧要公文此时才刚刚处理完毕,立即便告假出宫,疾驰而来。
百官中一些自已不敢冒着罢官危险死谏的文武瞧见李大学士,面上却露出不屑之sè,李东阳瞧在眼中全不介意,径穿过人群走入小亭,微喘着道:“刘大人、谢大人,我来迟一步了”。
刘健斟了三杯酒,笑道:“宾之来得正好,如今重担压在你一人身上,我还料你不得空闲了呢,来来来,你我三人共饮此杯,今后再想同桌饮酒,恐机会不多啦”。
李东阳捧起杯来,感伤地道:“两位大人国之柱石,东阳本还指望与两位大人共同扶保幼主,以全先帝托孤之恩,敦料这才半年光景,两位就要离开京师,徒留下东阳一人,顾影自怜,好生感伤”。
谢迁举起杯来,却将酒刷地一下洒在地上,冷笑道:“有甚么感伤的?你若是不贪恋权势,与我二人一齐上书,不就可以一起离开了么?”说完一转身,负手望着长亭外旷野,竟连头也懒得再回顾一下。
李东阳脸sè一白,他没想到自已一番苦心,得不到许多大臣理解,就连谢迁这样的老友都误会自已是贪慕权力,有心辩解又从何说起?
风从亭中过,心中一片萧索。李东阳苦涩地一笑,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周围百官都以复杂的眼神观察着这三位一向同进同退的大学士,各自品味不同。
李东阳放下杯子,擦了擦须边酒渍,惨然一笑,正要对谢迁再说几句心里话,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只见三十多骑快马从京城中驰来,看马上人的装束,乃是御林亲军侍卫。
吕翀忍不住兴奋地道:“莫非皇上后悔了,要追回两位大学士么?”
百官一阵sāo动,连刘健、谢迁那么沉稳的人,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御林军到了跟前,却停也没停,径直冲了过去,百官不禁嗒然若丧
两位大学士终于要启程了,驿马驮车拉到了面前,家眷和家人都已上了车,刘健和谢迁向众位同僚举手作别,彼此正依依不舍之际,那三十多骑御林军士兵又徐徐赶了回来,后边旗幡招展。
那些旗帜除了京营的军旗,虽然大多是临时制作,但那擎在旗手手中的玄黄天子龙旗和杨字大旗分明表示奉旨钦差杨凌回京了。
百官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一行队伍,最前边一辆是刘瑾的马车,他掀着轿帘儿,大马金刀地端坐轿中,目不斜视,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第二辆马车便是杨凌的车轿,杨凌已听了前来迎接的御林军官兵禀报,前方正在为刘、谢两位大人离京饯行,犹豫再三,自已实在没有立场下轿相见,他的手举到窗帘边又放下,嘴张开了又合上,踌躇之间,马车已从众人面前缓缓驶过,杨凌颓然一叹,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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