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场,卫生所。
恢复高考,这一重磅的消息当然是现下最热门的话题,就算程家安再怎么耳目闭塞,也会耳濡目染到这些舆论的助推。报纸上刚刚出现官方的宣传报道,在团场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就迅速炸开了锅。
卫生所里,程家安还在为病人进行着理疗,精神头却被外屋两个候诊的职工热烈讨论吸引住了,敏感的词汇让他瞬间就把耳朵竖得老高,连手底下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起来。
“唉!”黑瘦的职工抖动着眼前的报纸,向边上虚胖的工友说道:“今天的新闻头版看了吧,国家恢复高考了。”
虚胖的工友伸出头去,打量了着报纸上粗大的黑体字,点点头道:“我知道啊,这可是个大事呢。”
“可不是嘛,要搁前几年你想上个大学,呵!就一个字—难!非得有个上山下乡的资历,而且还要两年以上才成。就算是有了资格,还得靠着单位的推荐,这个审核那个批准的,你要没点门路想上大学,简直是在做梦!”黑瘦的职工感慨地说道。
“上了大学就好啊?”
虚胖的职工撇了撇嘴,心里有点失落,可嘴上非要找个借口搪塞一番,算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心理平衡:“我看也不见得吧,出来能干个啥?工人也好、农民也罢,就算是国营单位的职工不都也一个样嘛,分不出个啥好赖来。”
黑瘦的职工斜着眼睛,一脸不屑的样子:“你这就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哦。考大学!那可是鲤鱼跳龙门的事!将来学出来了,咋都能算是个高知识分子吧,到哪不是香窝窝?哪个单位不抢着要?发展好了,没几年就能当上个什么领导,不比你在土坑里刨食要强。”
这道理谁不知道啊!
可荣耀光鲜的背后需要整个家庭咬牙硬挺才能撑得过去,这是过过嘴瘾的事么?面上的油光咋比得上腹腔里的油水,长远的投资也难挡眼底下的拮据。
这种可望不可即的事情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虚胖的职工脸色显现一片暗淡,无奈地说道:“我倒想让我家小子考啊,可这上大学不要钱啊。我听说还挺贵的,不光交啥学费,吃的、住的、用的,算下来好大一笔呢,有几个拖家带口的能负担的起!算球了!也就想着流流口水算了。”
黑瘦的职工细细品味琢磨了一番,不禁感同身受地道:“说的也是啊,各家都有各家的难肠。人啊,有时候天上就算真掉下来馅饼来,你也不见得能吃得上。这得凭各自的造化……呃!程医生,程医生,到我了吗?”
程家安从里屋探出头来,嗫嚅嘴唇,欲言又止。黑瘦的职工随即也将这个纠结的问题抛之脑后了,上前询问后,程家安这才迟疑地道:“哦哦,到了到了……”
匆匆忙碌完业务工作,下了班,程家安就急急忙忙地往门房跑。这么重要的事情,仅凭道听途说是肯定不行的,必须要亲眼看到白纸黑字才能确信无误,这可是关系到何亦安的切身问题,马虎不得。
“师傅,有今天的人民日报吗?”
“有!”门房的老师傅似乎察觉了程家安内心的焦急,试探地问道:“程医生也是想看看恢复高考的新闻吧?”
程家安楞了楞,笑眯眯点头道:“你猜得还真准,我们家亦安啊今年是高三了,我想看看能不能赶上趟。”
“今年高三啊!”门房的师傅眨巴眨巴眼睛,略一思索,欣然颔首道:“那还赶巧了,这上面可都说的明明白白呢,不比以前的工农兵大学,是要从高中生里头直接招生呢。你看看,你家孩子运气多好,啥都没耽误!”
这话说的多吉利啊!
程家安难掩喜色地道:“哦,那我拿回去好好看看,你忙吧。”
程家安拿着报纸边走边端详着,在路边走走停停,脸色阴晴不定,时红时白。一会为何亦安能有这种不期而遇的幸运而喜不自胜,一会又为长女程江水茫然叵测的出路愁眉不展。
都是自己的孩子,何亦安的未来似乎可以预测前程似锦,那么程江水呢……
程家安突然有点心事重重了,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抬眼一看,女儿程江水腰间系着粗布蓝格的围裙,正忙不迭地又不失麻利地在厨房里忙碌穿梭着,一丝细汗将鬓角的秀发紧紧黏在了粉嫩的脸颊上。
程家安心头微微一紧,上前迟疑地问道:“江水,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程江水抬起头冲父亲嫣然一笑,秀丽端庄的脸颊因为忙碌变得有些潮红:“下午老师们好像要去开会,通知我们早点放的学。”
“你妈呢,回来了吗?”
“被龚姨拉去帮忙攒被子了,江海也跟着去了。”
锅开了,程江水顾不上和父亲寒暄,掀开锅盖准备下面。程家安望着女儿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心绪不宁地在边上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顺手扯过一瓣蒜头心不在焉地剥起来:“丫头啊,正好爸这里有点事想和你喧喧。”
“爸你说呗!”程江水手头忙碌着,随口应道。
程家安犹豫了一阵,碎碎念道:“我看了报纸,今年高考都恢复了。亦安啊,这还真是有福气的孩子,正好能赶上这第一波的考试。”
程江水回眸一笑,汗水津津的脸上透着和煦的阳光:“真的?那太好了。爸,你不会是在担心亦安哥考不上吧?不会的!亦安哥考不上,其他人就更别提了,他学习好着呢。”
程家安眉宇间带着三分愁色:“亦安的学习我倒不是特别担心,这孩子在这方面就没让我和你妈操过心,我……我是想说说你……”
“我?”
程江水回过头来,手指勾了勾脸颊的发丝,疑惑地问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程家安脸色微微一黯,指尖往来摩挲着,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江水啊,眼瞅着你也要初中毕业了,爸是想问问,你对将来有啥想法没?现如今孩子们都可以自己考大学了,这也是个好事。”
程江水心头陡然的一酸,手底下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背对着程家安,久久地不曾回过头来。正当程家安想再次开口询问的时候,只听到程江水幽幽地说了一句。
“爸,我……我没想着上大学!”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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