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来信表示抗议,罗便臣总督命令辅政司骆克给予回答:“我奉命通告你,本政府决无意使大英帝国的香港殖民地作为从事阴谋反抗友好邻邦大清帝国之人士的避难所之用,基于你对于此等事项所负之任务,如你自己婉曲所说,拟从残酷的满清桎梏之下解放你的可怜的同胞,你如在本殖民地登岸,你即将因1896年向你所颁发之驱逐出境令而遭受拘捕……”但是那件事并没有到此为止,不但香港舆论哗然,甚至在英国本土都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著名人士和报章对香港政府的这一做法表示不满,直至今年4月5日和7月8日,英国下议院议员戴费特还曾两次提出质问:孙逸仙博士在该殖民地对于英国当局所犯或被控告的罪行是什么?他被逐出境是否出于中国政府的要求?如果他在英国领土内并未触犯任何英国法律,香港政府对他的驱逐令是否应予撤销?面对这样的质问、骆克感到汗颜,因为他明明知道孙逸仙在香港并没有触犯任何英国法律,中国政府也没有提出驱逐他出境的要求,罗便臣总督的决定实在是不够慎重。现在他虽已卸任,而那一事件却余波未息,骆克难道愿意再惹一次这样的麻烦吗?不,不应该再做那种蠢事了!他认为,易君恕潜逃香港,中国政府既未发觉,当然也未要求引渡或驱逐出境,如果易君恕本人不触犯英国法律,那么目前就无须去触动他,以免造成被动。而对于林若输这样一位知名人士,不但不要轻易伤害他的感情,而区还应该充分利用他,如果把他摆在负有治安责任的太平绅士职位上,将发挥重大的作用,难道还用担心管不好自己家里的“治安”吗?
这场争论的结果,骆克占了上风,卜力总督接受了骆克的建议。但是,总督对此作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修正:不必急于实授林若翰为太平绅士,但可以把“太平绅士”头衔作为一个看得见而又抓不着的诱饵,悬在他的面前,吸引着他为政府做些应该做的事情,比如接管新租借地的准备工作,正需要像他这样的“中国通”参预,等到他的表现令人满意的时候,再把那顶桂冠套在他的头上也为时不晚。总督实在是聪明绝顶,技高一筹,他的这一决定使骆克和梅轩利两方都能够接受,虽然各自仍然有所遗憾。梅轩利认为:林若翰不受惩罚倒也罢了,现在却因祸得福,未免太让他占了便宜;骆克则觉得这样对他的这位老朋友似乎残酷了一点儿,但总督既已决定,他也就只好服从,惟愿林若翰能够不辜负他的推荐,对新租借地的接管作出贡献,太平绅士的这顶桂冠才不至于成为水月镜花……
林若翰已经看完了那份表格,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
“总督阁下,这表格……就在这里填写吗?”他问。
“哦,不,”卜力站起身来,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拿回去,尽可以从容地填写,然后交给骆克先生。”
“好的,”林若翰颤巍巍地站起来,无限感激地仰望着总督,喃喃地说,“谢谢你,总督阁下,愿主赐福给你!”
林若翰坐在回家的轿子上,像是腾云驾雾。他双手拿着骆克的那份《香港殖民地展拓界址报告书》,太平绅士候选人审查表就夹在这报告书里,像宝贝似地捧回家来,怀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急于要把天大的喜讯告诉女儿倚阑,告诉易先生,告诉家里的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来分享他的幸福和荣耀。
而当他回到了翰园,却发现家里似乎有些异样,大门口停着别人的轿子,从院子里就看到客厅里坐着陌生人。
“家里有什么事情吗?”他一边朝里边走着,一边问阿宽。
“有客人来了,牧师。”阿宽回答说。
“客人?什么客人?”
“是易先生的客人……”
林若翰心中泛起一丝微微的不快,易先生初来乍到,竟然和本地人士也有交往?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心里这么想着,他已经走进了客厅,迎面就看见易君恕正在像主人似地招待客人,连倚阑也在一旁陪坐,而那位客人——一位长袍马褂的年轻士绅,咦,竟然就是下山时擦肩而过的那个人!他是谁?
看见他进了门,易君恕、倚阑和邓伯雄便站起身来。
“翰翁,”易君恕指着邓伯雄说,“这位就是我的朋友邓伯雄先生……”
“贸然登门,打扰了!”邓伯雄说,向林若翰深深一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高鼻蓝眼的“鬼佬”行礼,完全出于对易君恕的情谊,“翰翁对我兄长有救命之恩,而且盛情款待,邓某至为感谢!”
“哪里,哪里,邓先生不必客气,请坐!”林若翰手里拿着文件,仅向他点点头,就算还了礼。心想:此人说得好听,明知“贸然”,还要“登门”,这在英国人的礼仪中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老牧师毕竟是个修养深厚的人,纵使心中不快,也极力不表现在脸上,对易先生的朋友仍然以礼相待。宾主重新落座之后,他面带笑容,问道,“邓先生府上是在……”
“敝乡新安锦田。”邓伯雄答道。
“噢?”林若翰想起易君恕刚刚到达香港的时候就要去锦田看一位朋友,显然就是这个人了。当时他极不赞成,固然首先是担心易君恕的安全,但其中也不乏自己的感情成分,不想招意乡下人,给翰园带来麻烦。但是,“新安锦田”这四个字在今天听来,却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刚刚在总督府领受了使命的林苔翰,此时对那片即将展拓的土地充满了兴趣,脸上绽开了笑容,说:“节上在新租借地?太好了,你们那里很快就要脱离新安县,划归香港,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嘛!”
这番话,最大限度地表达了他对客人的热情,但是,邓伯雄听了,却陡然变色,心想:什么救命恩人?鬼佬就是鬼佬,说出话来味道就不对!
“不敢当!”邓伯雄冷冷地说,“林先生是英国人,而邓某是中国人,哪里做得了‘一家人’?”
“哎,邓先生,”林若翰说,暗想自己即将荣任太平绅士,屈尊接待这个乡下人,而他竟不识抬举,心中已经不快,但顾及自己的身分,仍作作不察,侃侃而谈,“中国有句古话:”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都是兄弟,无分尊卑嘛!“
“‘四海之内皆兄弟’?”邓伯雄微微一个冷笑,“果真如此,善莫大焉!可惜啊,以邓某所见,当今世界只有弱肉强食,列强各国何曾把中国当成兄弟?贵国对中国打了两次鸦片战争,割占了香港、九龙,犹未满足,而今又强行‘拓界’,这恐怕算不得兄弟情谊吧?”
谈话刚刚开始就话不投机,使坐在一旁的易君恕感到不安。他客居翰园已近两月,远离自己的同胞,今天见到邓伯雄,听到他痛快淋漓的议论,心中十分畅快;但现在毕竟是住在林若翰家里,而且眼前有翰翁在座,如果宾主之间引起争论,伤了情面,却怎么好?倚阑眼见得自己的一番好意成了泡影,这两个人一见面便谈不拢,又不便劝说,一颗心不禁悬了起来……
林若翰的笑容也收敛了。长期以来,他和中国人接触中常常遇到这种情形,当彼此谈论中国文化时似乎很容易沟通,一旦涉及中、英关系则往往尴尬,他和易君恕的初次见面就是一例,如果没有后来的扶危济难,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发展到今天的友谊;而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邓伯雄却比易君恕还要倔强,刚刚交谈就已经剑拔弩张!
“邓先生,中、英关系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大题目,原非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林若翰说,他不想和这个乡下人再多费唇舌,就把话题往回收,“香港拓界的《专条》已经由两国政府签字、换约,港府接管在即,你我之间就无须议论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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