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的好伴侣,上面每星期都登载着军队调动的详细消息。乔斯也算在军队里混过的,所以对于这种消息特别关心。有一回他念道:“第——联队士兵回国。格拉芙生特六月二十日电:英勇的第——联队士兵今晨乘东印度商船拉姆轻特号抵达此地,船上共计军官十四人,兵士一百三十二人。第——联队曾经参加滑铁卢大战,为国增光,一年后外调,在缅甸战役又大显身手,迄今已有十四年未曾回国。久经战阵的统领麦格尔·奥多爵士已在昨日登陆。同行的除奥多夫人和爵士的妹妹奥多小姐之外,有波斯基上尉、斯德卜尔上尉、马克洛上尉、玛洛内上尉、斯密士中尉、琼斯中尉、汤姆生中尉、茀·托母森中尉、赫格思少尉、格拉弟少尉。勇士们上岸的时候,乐队奏出国歌,观者欢声雷动,一路送他们到伟德饭店进餐。伟德饭店为招待各位卫国英雄起见,特备上等筵席,酒菜十分丰盛。进餐时群众继续在外面热烈欢呼。奥多上校和奥多夫人特地出席到阳台上,举杯满饮伟德饭店最贵重的红酒祝群众‘身体健康’。”
又有一次,乔斯读出一段简短的新闻,说是都宾少佐已经到达契顿姆,重新回到第——联队里原有的岗位上。后来他又读到下级骑士麦格尔·奥多爵士,奥多爵士夫人,以及葛萝薇娜·奥多小姐进宫觐见的情形。奥多夫人的引见人是葛兰曼洛内的玛洛哀·玛洛内太太,奥多小姐的就是奥多夫人。这项消息刊登出来不久,都宾的名字就在陆军少将的名单上出现。原来铁帕托夫老将军在第——联队从玛德拉斯回国的时候死在半路。军队回国以后,国王特将麦格尔·奥多上校升为陆军中将,并且下旨任命他为团长总指挥,正式统带向来在他属下的出众的士兵。
关于这些事情,爱米丽亚已经听说过一点儿。乔治和他保护人之间信来信去,一直没有间断。威廉离开之后,甚至于还写过一两封信给爱米丽亚本人,可是口气老实不客气的冷淡,因此这一回轮到可怜的女人心里气馁,觉得已经失去了控制威廉的力量。正是他说的,他如今是自由身子了。威廉离开了她,又叫她心酸。她想到以前他一次又一次的替自己当差,不知帮了多少忙,而且对自己又尊重又体贴;这一切都涌到眼前,日日夜夜使她不得安宁。她依照向来的习惯,暗底下难过,想起从前把他的爱情不当一回事,现在才明白这种感情的纯洁和美丽。只怪自己不好,轻轻扔掉了这样的珍宝。
威廉的爱情真的死了,消耗尽了。他心里觉得自己对她的爱情已经一去不返,而且以后也不可能重新爱她。多少年来他忠忠心心献给她的一片痴情给她扔在地下摔得粉碎,即使修补起来,裂痕总在,爱米丽亚太轻率,太霸道,生生的把它糟蹋了。威廉反复寻思道:“只怪我痴心妄想,一味自己哄自己。如果她值得我这么爱她,一定早已报答我的真情。这都是我心地糊涂,才会误到如今。人生一辈子,不就是一错再错的错下去吗?就算我赢得了她的爱情,看来也会立刻从迷梦中醒过来。何必灰心丧气,因为失败而觉得害臊呢?”他仔细咀嚼半生追求爱米丽亚的过程,越想得透,就越看得穿,明白自己受了骗。他说:“还是回去干我的老本行吧!天既然派我过那种生活,我就好好的尽我的本分。我的任务就是督促新来的弟兄们把制服上的钮扣擦亮,教导军曹们把账目记清。我以后在大饭堂吃饭,听那苏格兰医生讲故事。到我年老力衰的时候,就领个半俸告老,我的老妹妹们嘴碎,正好骂骂我。正像《华伦斯坦》①里的女孩子说的:‘我曾经恋爱过,也领略过人生。’这会儿可觉得累了。茀兰西斯,把账付了,给我拿一支雪茄烟来。再看看今儿晚上有什么戏。明天咱们乘‘巴达维埃’号过海。”他一面在罗脱达姆的旅馆里踱来踱去,一面说了上面的一篇话,可是茀兰西斯听见的却只有最后的两句。“巴达维埃”号邮船泊在船坞里,当初出国的时候,他和爱米同坐在那艘船的后甲板上,大家欢天喜地;现在他还看得见那块地方。他想:克劳莱的女人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话跟我说?管它!明天我们就动身过海,回英国,回家,回本行!
①德国大诗人席勒(Schiller,1759—1805)所著历史悲剧,1799年出版。
一过六月,本浦聂格尔的贵族按照德国的风俗,分散到许多矿泉浴场去避暑。他们喝矿水,骑驴子,如果又有钱又有兴致,还可以上赌场赌钱。他们成群结队的去吃客饭,吃得狼吞虎咽。一夏天就这样闲闲散散的过去。英国外交官有的到托百利兹,有的上基新根。他们的法国对头也关了公使馆匆匆忙忙的住到他们最喜欢的特·刚大道去。大公爵一家到温泉避暑,或是住在猎屋里过夏。凡是有资格自称上流人物的,没一个留在本国。御医冯·格劳白先生和他的男爵夫人少不得也跟着大伙儿一起走。上温泉避暑的时候,医生的收入最多,可算是一面干正经,一面寻欢作乐。他经常避暑都到奥斯当。那边德国人多,医生和他太太又可以洗海澡。
那怪有趣的病人乔斯现在成了他最靠得住的一头奶牛。医生对乔斯说,他自己身子不结实,他可怜的妹妹更是虚弱的厉害,两个人都应该休养。这样一说,就毫不费力的打动了乔斯,把他带着一同到那可厌的海口去过夏天。爱米无可无不可,不管到哪里都行。乔杰听得有机会旅行,高兴得直跳。蓓基当然也跟着一起走,在乔斯新买的大马车里占了第四个位子。两个佣人坐在马车外面的座位上。蓓基想到在奥斯当可能遇见的熟人,心里大概有些不安,害怕这些人会散播不好听的谣言。她想:管它呢!反正她有能耐,站得定脚跟。现在乔斯是拿得稳的,除非是疾风暴雨般的大变卦才拆得开他们俩。自从那幅画像挂出来之后,他就掉在她手掌心里了。蓓基把她的一幅大像拿下来藏在许多年以前爱米丽亚送给她的小箱子里。爱米也把两幅天神的真容收拾起来,一家人都来到奥斯当,租了一宅又贵又不舒服的房子住下来。
爱米丽亚开始在温泉里洗澡,尽量利用温泉来恢复健康。她和蓓基一同进出。蓓基碰见的老相识不下几十个,大家不睬她,爱米丽亚反正不认得他们,根本不知道她选中的好伴侣受到怎样的怠慢。蓓基觉得不好把实情告诉给她听,让她蒙在鼓里。
罗登·克劳莱太太有几个朋友倒是很愿意跟她来
往,——说不定她本人却有些嫌他们。这些人里面有楼德少佐(目前不属于任何部队)和以前在火枪营任职的卢克上尉。他们两个差不多天天站在堤岸上,一面抽烟,一面光着眼看女人。不久他们踏进了乔瑟夫·赛特笠先生高尚的圈子里。赛特笠先生十分好客,他们便常在他家吃饭。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容许主人拒客,不管蓓基在家不在家,自己冲到屋里,闯进奥斯本太太的客厅,衣服上和胡子上的香水味儿熏得满屋都是。他们管乔斯叫“老家伙”,占住了他的饭桌子嘻嘻哈哈的喝酒,一坐就是好半天。
乔杰不喜欢这些人。他问道:“他们说的话我不懂。昨天我听见少佐对克劳莱太太说:‘蓓基,你把那老家伙一个人霸占了可不行啊。咱们把骰子拿进屋吧。要不,有什么咱们对半分。’妈妈,少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爱米说:“少佐!他也配叫少佐!这些话我也不懂。”她一看见他和他的朋友,心里说不出多少害怕和嫌恶。他们嘴里嘈着醉话奉承她,隔着饭桌子乜斜着眼睛色眯眯的看她。上尉向着她动手动脚,慌得她心里作恶。若是乔杰不在身旁,她从来不肯露脸。
说句公平话,这两个人来他们家的时候,利蓓加从来不让爱米丽亚独自陪客。少佐也是单身,赌神罚誓说要把她弄到手。两个恶棍都馋涎这个不懂世事的女人,相争不下,在她自己的桌子上赌赛,把她作赌注。她虽然不知道两个坏蛋背地里怎么算计她,可是见了他们就害怕,战战兢兢的只想逃走。
她苦苦央求乔斯赶快离开当地。可是他不肯。他行动迟慢,离不开医生,说不定还受另外一个人的牵制。反正蓓基并不着急要回英国。
最后爱米狠下心不顾一切冒了一个大险。她写了一封信给海外的一个朋友。关于这件事她对家里的人一个字不提,把信藏在披肩下面走到邮局寄出去。乔杰去接她的时候看见她两腮通红,样子很激动。她吻了乔杰,那天晚上一直守着他。散步回家之后,她就留在卧房里没有出来。蓓基以为是楼德少佐和那上尉把她吓着了。
蓓基自己肚里思忖道:“她不应该留在这儿。这小糊涂虫!她非得离开这儿不可。他那个没脑子的丈夫,死了十五年了,(死了也是活该!)她还在哼哼唧唧的舍不得他。这两个男人是不能嫁的。楼德太坏了。不行,还是叫她嫁给那竹子拐棍儿吧。
今天晚上我就得把这件事办好。”
蓓基端了一杯茶到爱米丽亚的房里,看见她愁眉苦脸的瞧着两幅画像,仿佛是坐立不安的样子。她放下茶杯。
爱米丽亚说:“谢谢你。”
蓓基在爱米面前来回踱步,一半轻蔑一半怜惜的瞧着她说道:“爱米丽亚,听我说,我想跟你谈谈。你得离开这儿才好。这些人太混帐,你不能跟他们在一起。我不愿意看见他们折磨你。如果你再不走的话,他们就该侮辱你了。告诉你吧,他们都是流氓,应该进监牢的。至于我怎么认得他们的话,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都认识的。乔斯不能保护你。他太无能,自己都需要别人来保护。你跟手里抱着的奶娃娃一样,哪儿配在外面混!你还是赶快结婚吧,要不然你和你那宝贝儿子准遭殃。傻瓜,你非有个丈夫不行。有一位百里挑一的君子人已经再三向你求婚,而你却回绝了他。你这糊涂、没心肝、没天良的小东西!”
爱米丽亚为自己辩护道:“我——我也很想答应他。这是真话,利蓓加。可是我忘不了——”她抬头看看画像,代替了说话。
蓓基嚷道:“忘不了他!他是个自私自利的骗子,土头土脑下流没教养的绔袴子弟,是个草包,是个蠢东西,又没有脑子,又没有心肝,又不懂规矩!他压根儿不配和你那拿竹子拐棍儿的朋友相提并论,等于你不配跟伊丽莎白女王相提并论一样。什么呀,他对你早就腻味了。要不是都宾逼着他履行婚约,他准会丢了你。这话是他自己对我说的。他向来没爱过你,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拿你取笑。你们结婚以后一个星期,他就跟我谈情说爱。”
爱米丽亚霍的坐起来嚷道:“你胡说!你胡说!利蓓加。”
蓓基的好脾气叫人看着冒火。她从腰带底下掏出一张小纸,打开之后扔在爱米身上,说道:“你这傻瓜,瞧瞧这个吧。你认得出他的笔迹。这是他写给我的,要我跟他一起私奔。这还是他给打死的前一天当着你的面给我的呢。他死也是活该!”
爱米没有听见她的话。她正在看那封信——原来就是里却蒙公爵夫人开跳舞会的那天晚上乔治藏在花球里递给蓓基的便条。蓓基说的不错,糊涂的小伙子果然约她私奔。
爱米低下头哭起来——这恐怕是她在这本小说里面最后一次伤心落泪。她把头越垂越低,抬起手来遮着眼睛哭了一会儿,让郁结在心里的感情奔放发泄,蓓基站在旁边瞧着她。谁能够揣摩这些泪珠儿的含意呢?谁能够断定它们是苦是甜呢?她是不是因为崇拜了一辈子的偶像现在倒坍下来滚在脚边给摔得粉碎而伤心呢?还是因为丈夫小看她的痴情而气愤呢?还是因为世俗礼仪所竖起的障碍已经去除,可以得到一种新的、真正的感情而欣喜呢?她想:“现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爱他了。只要他肯原谅我,给我机会补过,我一定掏出心来爱他。”我想在她温柔的心里,这种感情一定淹没了其他许多使它激动的感情。
出于蓓基意料之外,她只哭了一会儿。蓓基吻着她,用好言好语安慰她。这样慈悲的行为,在蓓基是少有的。她把爱米当作小孩子,拍拍她的头,说道:“咱们现在拿出墨水和笔来,写信叫他立刻回来。”
爱米满脸通红,答道:“我——我今天早上已经写信给他了。”蓓基听说,尖声大笑起来。她用萝茜娜①的词句唱道:“这里有一封信!”屋子里上下都听得见她的刺耳的歌声。
①法国戏剧家博马舍(Beaumarchais1732—99)的《塞维勒的理发师》一剧中的女主角。剧本曾由意大利音乐家改编成歌剧。
这件事情过去两天之后,爱米丽亚一早起来。外面路上风风雨雨,她一夜没有好睡,耳朵听着大风怒号,心里想着在陆上水上的行人该多么可怜。话虽如此说,她仍旧再三要和乔杰一起散步到堤岸上去。她在那儿来回的踱着,让雨水淋在脸上,眼光越过汹涌奔腾、向岸上冲击得浪花四溅的波涛,向西望着黑沉沉的水平线。两个人都不大开口,孩子偶然对他怯生生的同伴说几句话,表示对她同情,给她保护。
爱米说:“我希望他不要挑这样坏的天气过海。”
孩子答道:“我跟你打赌,十分之九他会来的。妈妈,你看,那是汽船的黑烟。”这个信号果真出现了。
虽然汽船向这边行驶,他也许不在船上呢?说不定他没有收到信,说不定他不高兴回来呢?爱米的心里有千百样的恐惧在七上八下,翻翻滚滚的像正在向堤岸奔腾的波浪。
跟着黑烟,船身也出现了。乔杰有一架很花哨的望远镜,他拿起来很熟练的从望远镜里找着了汽船。他看见那船越驶越近,在浪里一起一伏的颠簸,很内行的批评了几句。码头上扯起旗子,报告有一艘英国汽船将要靠岸。那小旗子上升的时候簌簌的抖——我想爱米的一颗心也跟它一样簌簌的抖。
爱米想法在乔杰后面从望远镜里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一块黑影在眼前一起一伏。
乔杰把望远镜拿回去细细的向汽船看着。他说:“瞧它颠簸的多厉害!我看见一个浪头砰的打在船头上。甲板上除了舵手之外只有两个别的人。一个人躺在那儿。还有一个人——穿了一件大衣——还有——好哇!他正是都宾!”他收起望远镜,一把搂着母亲的脖子。至于那位太太呢,我们只能借用大家爱好的那位诗人的话来说:她“喜欢得落泪”了。①她心里知道船上的人准是威廉。难道还能是别的人不成?她刚才说什么希望他不要来的话全是装腔。他当然会来。除了赶回来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路走?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①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四卷海克多(Hector)和安特罗马克(Andromache)分别的一幕。
汽船驶得很快,越来越近。他们到码头上船只靠岸的地方去迎接它的时候,爱米的两条腿软绵绵的跑也跑不动。她恨不得就地跪下来感谢上天。她想:“啊,今后得一辈子感谢天恩才对!”天气那么坏,船靠岸的时候周围一个看热闹的闲人都没有,连等着照看船上那几个旅客的管理员也不见。乔杰那不长进的小子也溜掉了。穿红里子旧大衣的先生上岸的时候,旁边没一个人看见当时发生的事情。大致的情形是这样的——
一位戴白帽子围白披肩的太太,身上滴滴答答的淌着雨水,张开两臂,一直向他走去。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给卷在他的大衣褶裥里面,用尽力气吻他的手。他另外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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