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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部分(第1页)

毕脱在这椅子上坐下来,使劲修指甲。

半晌,上校开口道:“毕脱,我什么都完了,没有救了。”

从男爵一听这话,焦躁起来。他那修饰得干净的指甲忒儿伦伦的敲着桌子,嘴里嚷嚷道:“我早就料到你会闹到这步田地,警告过你不知多少回。我不能再帮忙了,家里的钱每个先令都派了用处,连昨儿晚上吉恩给你的一百镑也是硬扣下来的。原定明天早上付清律师的公费,现在给了你,又是饥荒。我并不是说以后不帮你。可是你的债我可付不了,那倒不如叫我给政府还外债呢。你这样的打算简直是胡闹,根本就是胡闹!我看你只能和债权人到法庭上订个仲裁契约。这一来家里的名声当然不雅,不过也没法了,反正人人都走这条路。上星期拉格伦勋爵的儿子乔治·该德莱就上法庭办了现在所谓‘解债复权’的手续。拉格伦勋爵一个子儿不给,后来——”

罗登打断他说道:“我要的不是钱。今天我不是为自己来的。别管我遭了什么倒楣事儿——”

毕脱心里一松,问道:“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罗登哑声说道:“我是为着孩子才来的。只求你答应一声,我走了以后好好照应他。你那忠厚的好太太一向疼他。他跟大娘也亲热,比他自己的——唉!毕脱,你也明白,克劳莱小姐的钱本来应该归我承继。我不比普通一般的小儿子,从小手里阔绰,家里人尽着我花钱,什么事都不叫我做。倘若我从前没过惯那日子,到今天也许不是这个形景。我在军队里就混得不坏。你知道遗产本来该是我的,你也知道后来谁得了好处。”

毕脱道:“我这样克扣自己,处处帮你的忙,你还能责备我?娶亲是你自己的主意,可不能怪我。”

罗登道:“这段姻缘已经完了,已经完了。”他使劲迸出这些话,忍不住哼哼起来,把他哥哥吓了一跳。

毕脱认真同情弟弟,惊讶道:“天啊,她死了吗?”罗登答道:“但愿我自己死了!若不是为了小罗登,我今天早上已经抹了脖子,也决不饶那混蛋的狗命。”

毕脱爵士立刻猜着罗登要杀死的准是斯丹恩勋爵。上校语不成声,三言两语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他说:“这是那混帐东西和她做好的圈套。那几个地保是他叫来的。从他家里出来,我就给他们逮住了。我写信问她要钱,她推三阻四说病着不能起床,要到第二天才能来赎我。等我回到家里,看见她戴满了金刚钻首饰陪着他,屋里一个别人都没有。”接着他草草的描写自己怎么和斯丹恩争闹打架。他说,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和对手决斗一场;他打算和哥哥别过之后马上把决斗前一切必需的手续办一办。罗登断断续续的说道:“决斗下来也许是我送命,孩子又没有了母亲,我只能把他托给你和吉恩。毕脱,如果你答应招呼他,我就没什么不放心了。”

他的哥哥非常感动,一反平时冷漠的态度,热烈的和他拉手。罗登抬起手来抹着自己又浓又粗的眉毛,说道:“谢谢你,哥哥,我知道我能够相信你的话。”

从男爵答道:“我把名誉担保,一定遵命。”这样弟兄两个彼此心里有了默契。

罗登从口袋里把蓓基书台里搜着的皮夹子掏出来,抽出一叠钞票。他说:“这儿是六百镑——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么有钱吧?这笔款子是布立葛丝借给我们的,请你还给她。这老婆儿真疼我那孩子,我一向觉得对不起她,不该使她的钱。剩下的这些钱——我想给蓓基过日子,我自己只留了几镑。”他一面说,一面把其余的钱交给哥哥。他的手簌簌的发抖,心里又焦躁,一失手把皮夹掉在地下,倒楣的蓓基最后得来的一千镑便从里面滑出来。

毕脱弯下身子把票子捡起来,看见这么大的数目,诧异得不得了。罗登说:“这张不算在内。我希望一枪把这一千镑的主儿打死。”照他的心思,恨不得把这张银票裹着子弹,一枪结果了斯丹恩,这段冤仇才报得爽快。

兄弟两人说完了话,重新拉拉手,彼此别过。吉恩夫人早已听见上校来了,在隔壁的饭间里等她丈夫出来。她有的是女人的直觉,知道准是出了乱子。饭厅的门开着,兄弟俩一出书房,吉恩夫人迎上去,假装无意之中从饭间里出来。她和罗登拉手,欢迎他留下吃早饭。其实她一看他形容憔悴,胡子也不刮,又见丈夫脸色阴沉沉的,很明白这会子不是吃不吃早饭的问题。罗登紧紧握着他嫂子怯生生的伸过来的小手,支支吾吾推托另外有约会。她无可奈何的瞧着他,越看越觉得凶多吉少。罗登没有再说话就走掉了,毕脱爵士也不向她解释。孩子们上来见了父亲,毕脱像平常一样冷冰冰的吻了他们。做母亲的把两个孩子紧紧的接在身边,跪下来祈祷的当儿还一手牵着一个不放。祈祷文是毕脱爵士念的,不但他们娘儿三个跟着祈祷,所有的佣人也参加,有些穿着号衣,其余的身上全是礼拜天穿的新衣服,一排排坐在饭间的那一边。主仆两起人中间隔着个茶吊子,吊子里的开水嘶儿嘶儿的响。因为有了意外的耽搁,早饭特别迟,大家还没有离座,教堂的钟声已经打起来了。吉恩夫人说她身上不快,不上教堂,刚才家下人一起祷告的时候她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别的事情。

罗登·克劳莱匆匆忙忙出了大岗脱街来到岗脱大厦。门上的偌大一个青铜门环塑的是梅丢沙①的头,他扣着门环,府里面的门房出来应门。这门房漆紫的一张脸,像个沙里纳斯,穿着银红二色的背心。他看见上校蓬头乱服,心里着忙,生怕他闯到府里去,连忙挺身挡住他的去路。不料克劳莱上校只拿出一张名片,切切实实嘱咐他把名片交给斯丹恩勋爵,请勋爵认清名片上的地址,并且说克劳莱上校从下午一点钟一直到晚上都在圣詹姆士街亲王俱乐部等着勋爵,请勋爵不要到家里去找他。说完,他大踏步走了,红脸胖子在后面满面诧异望着他。那时街上已经有好些人,全穿着新衣服。孤儿院里的孩子一个个脸儿擦得发亮,蔬菜铺子的老板懒懒的靠在门口,酒店主人因为教堂的仪式已经开始,不能再做买卖,正在阳光里关百叶窗,大家瞧着他心里纳罕。他走到街车站,附近的人也都笑他。他雇好车子,吩咐车夫赶到武士桥军营去。

①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

他到达武士桥的时候,所有礼拜堂里的钟声响成一片。如果他留神的话,准会看见从前的老相识爱米丽亚正从白朗浦顿向勒塞尔广场出发。一队队的学生排着队往教堂去。郊外发亮的石板路上,发亮的马车里,满是星期日出来作耍的游人。上校心里有事,来不及注意这些形形色色。他到了武士桥军营,一径找到老朋友麦克墨笃上尉的房间里去,发现他没出门,觉得很高兴。

麦克墨笃上尉资格很老,曾经参加滑铁卢之战。他在联队里最有人缘,若不是少了几个钱,稳稳是个高级将领。当时他躺在床上,打算静静儿的歇一早晨。隔天晚上,乔治·新伯上尉请客,邀了联队里几个年轻小伙子和好些跳巴蕾舞的女士,在他白朗浦顿广场的寓所里放怀作乐,麦克老头儿也跟着闹了一晚上。他天生的随和脾气,和各种年龄各种阶层的人物都谈得投机,不管是将军、狗夫、舞女,还是拳击家,拉来就是朋友。他隔夜累了,星期日又不值班,所以躺在床上睡觉。

他的房间里挂满了伙伴们的相片,有在运动的,有在打拳的,也有在跳舞的。这些人从军队退休,成了家打算安居一方,临别少不得送张相片做做纪念。他今年快五十岁了,在军队里已经混了二十四年,因此他的收藏既丰富又希奇,房里倒像博物陈列所。他是全英国数一数二的好枪手,在体胖身重的人里面,算得上第一流的骑师。克劳莱离开军队之前,麦克墨笃和他两人便是劲敌。闲话少说,麦克墨笃先生躺在床上《看贝尔时装画报》里面记载的拳击比赛,也就是上面说起的德德白莱的宝贝和怒吼的屠夫两人的一场搏斗。看来这个久经风霜的老军官不是好惹的。他的头不大,灰色的头发给剃光了,头上戴一顶绸子睡帽;红红的脸,红红的鼻子,留着染过颜色的菱角大胡子。

上尉一听罗登需要朋友帮忙,立刻知道帮什么忙。这一类的差,他替朋友们办过好几十回,做事又缜密又能干。已故的总司令,那亲王大人,因为这缘故对于麦克墨笃非常看重。不管谁倒了楣,总先找麦克墨笃。

这位老军人说道:“克劳莱,我的孩子,为什么事吵架?总不成又为赌钱跟人闹翻了吧?从前咱们一枪打死马克上尉,可不就为这缘故吗?”

克劳莱绯红了脸,眼睛瞧着地下,答道:“这一回——这一回是为我老婆。”

上尉唿哨一声,说道:“我早就说过她是没长心的,早晚和你撩开手。”原来克劳莱上校的伙伴们和一般人全在议论他老婆不正经,猜不准他这事如何了局,往往在营里和俱乐部里打起赌来。罗登一听这话,脸上布满杀气,麦克墨笃便忍住没再说下去。

上尉接下去正色说道:“好孩子,这件事有没有别的法子解决?说不定是你自己疑神疑鬼,到底——到底有没有凭据呢?捏住了她的情书吗?我看最好掩密些。关于这种事情,还是别张扬出去为妙。”他想起一次次在食堂里听见的飞短流长,大家说起克劳莱太太,就把她糟蹋得一钱不值。他心里暗想道:“真奇怪,他到今天才把老婆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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