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笑道:“这是佩琪·奥多的手笔呀,我一看印鉴上亲吻的记号就知道了。”这封短信果然是奥多少佐太太写给奥斯本太太的,请她晚上吃饭,并且说请的客不多,都是熟人。乔治道:“你应该去。在她家里就能和联队里的人认识。奥多指挥联队,佩琪就指挥奥多。”
他们看着奥多太太的信觉得好笑。不到几分钟功夫,起坐间的门啪的打开,一个胖胖的女人,穿着骑马装,一团高兴的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军官。
“我等不及了,谁耐烦一直等到吃茶点的时候呢?乔治,我的好人儿,把我跟你太太给介绍介绍吧。太太,我看见你心里真乐。这是我丈夫奥多少佐。”穿骑马装的一团高兴的太太说了这话,很亲热的拉住了爱米丽亚的手。爱米马上知道这位就是她丈夫常常挖苦的女人。奥多太太兴高采烈的接着说道:“你的丈夫一定常常谈起我。”
她的丈夫奥多少佐应了一句道:“你一定听见过她的。”
爱米丽亚笑眯眯的回答说她果然听见过她的大名。
奥多太太答道:“他一定没说我什么好话。乔治是个坏蛋。”
少佐做出很滑头的样子说道:“反正我替他做保,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乔治听了一笑,奥多太太把马鞭拍了少佐一下,叫他少说话,然后要求正式介绍给奥斯本太太。
乔治正色说道:“亲爱的,这位是我最了不起的好朋友,奥拉丽亚·玛格莉泰,又名佩琪。”
少佐插嘴道:“嗳,你说的对。”
“又名佩琪,是我们联队里麦格尔·奥多少佐的夫人,又是葛尔台厄郡葛兰曼洛内的弗滋吉洛特·贝尔斯福特·特·勃各·玛洛内先生的小姐。”
少佐太太不动声色,很得意的接口道:“本来住在都柏林的默里阳广场。”
少佐轻轻说道:“默里阳广场,不错,不错。”
太太道:“亲爱的少佐,你就在那里追求我来着。”他太太在大庭广众无论说什么,少佐都随声附和,听了这话当然也没有驳她。
奥多少佐曾经在世界各地打仗,为国王出力,一步步的在自己的行档里挣到当日的地位。按照他的胆识和勇气,他的升迁还并不算快。他身材短小,平常待人十分谦虚,而且怕羞的利害,向来不大说话。他凡事听凭妻子摆布,就是她的茶几,也不过像他那么听话。他常常在军营的饭堂里闷着头不停的喝酒,灌饱了酒,便不声不响的趔趄着脚回家。凡是他开口说话,总顺着别人的口气。无论什么人说随便什么话,他没有不赞成的;一辈子就是这么随随便便,舒舒服服的过去。印度火热的太阳不能使他烦躁,华尔契瑞的疟疾也不能叫他激动。他到炮台上打仗的当儿就跟坐下来吃饭那么镇定。马肉也罢,甲鱼也罢,照他看来差不了多少,都很可口。他有个老娘,是奥多镇上的奥多太太。他对母亲一辈子孝顺,只有两回不听话,第一回偷偷的跑出去当兵,第二回愣着要跟那讨厌的佩琪·玛洛内结婚。
佩琪的家世很好,姓葛兰玛洛内,家里一共有十一个孩子,其中五个是姑娘。她的丈夫虽是表亲,却是母系的,因此没有福气和玛洛内家里同宗。在她眼里看来,玛洛内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世家。她在都柏林的交际场上应酬了九年,又在温泉和契尔顿纳姆交际了两年,仍旧没有找到丈夫。到三十三岁那年,压着表弟密克①和她结婚,那老实的家伙就娶了她。那时他外调到西印度群岛,就把她带去监督第——联队里的太太们。和蔼可亲的奥多太太碰见爱米丽亚不到半个钟头,就把自己的出身和家世对她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不管她碰见什么人,都是这样相待。她和颜悦色的说道:“亲爱的,我本来想叫乔治做妹夫的,我的小姑子葛萝薇娜嫁给他正是一对儿哩。可是我也不愿意追究从前的事,他既然已经配给你了,我就打算把你认作妹妹,当你是自己人。真的,你的举止和相貌都不错,看上去很好说话,准跟我合得来。反正以后你跟联队里的人都是一家了。”
①麦格尔的小名。
奥多附和着说着:“是的,对的。”爱米丽亚忽然得了一大群亲戚,心里好笑,也很感激奥多太太的好意。
少佐太太接着说道:“我们这儿全是好人。整个军队里算我们这一联队的饭堂空气最和洽,大家也最团结。我们相亲相爱,从来不拌嘴,不吵架,或者背地里言三语四说人家坏话。”
乔治笑道:“尤其是玛奇尼斯太太最好。”
“玛奇尼斯上尉太太跟我讲和了。她的行事实在叫人气恼,差点儿没把我这白头发的老婆子气的进棺材。”
少佐叫道:“佩琪,亲爱的,你的假刘海不是黑的很好看吗?”
“密克,你这傻瓜,闭着你那嘴!奥斯本太太,亲爱的,这些做丈夫的全是碍手碍脚的家伙。拿着我的密克来说,我就常常叫他闭着嘴,除了喝酒、吃肉、指挥打仗之外不要开口。到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再讲些联队里的事给你听。有些事我还得预先警告你呢。现在先跟我介绍你的哥哥。他长得很好,有点儿像我的堂兄弟旦恩·玛洛内(亲爱的,你知道他家是巴莱玛洛内地方的玛洛内,他娶的太太是保尔都笛勋爵的亲表妹,蛤蜊镇的奥菲莉亚·思葛莱)。赛特笠先生,你来了我很高兴。我想你今天就在我们食堂吃饭吧?密克,留心那医生,他不是个好家伙;别的我不管,今天可不准喝醉了,晚上我还要请客呢!”
少佐接口道:“亲爱的,今晚第一百五十联队给咱们饯行,不过给赛特笠先生弄张请帖来也不难。”
“辛波儿,快去(亲爱的爱米丽亚,这是联队里的辛波儿旗手,我忘了给你介绍了)。辛波儿,你快快的跑,跟泰维希上校说,奥多少佐太太问他好,告诉他说奥斯本上尉把他大舅子带来了,也到一百五十联队饭堂来吃饭,五点钟准到。亲爱的,我跟你就在此地便饭,好不好?”奥多太太的话还没有说完,小旗手已经跑下楼梯去传口信了。
奥斯本上尉道:“服从命令是军队里的基本精神。爱米,我们得干正经去了。你就在这儿,让奥多太太指点你。”他和都宾一边一个跟着少佐出去,互相使眼色发笑,反正奥多少佐比他们矮好些,瞧不见。
奥多太太性子很急,看见没有外人,对着新朋友滔滔汩汩讲了一大堆话,全是联队里面的家常,可怜的爱米哪里记得这么许多事情?军营好比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关于这些人,她有上千的故事要讲给爱米丽亚听。爱米丽亚发觉自己忽然成了这家里的一分子,真是大出意外。奥多太太说:“统领的老婆海维托帕太太是死在贾米嘉的,一半因为生了黄热病,一半因为气伤了心。可恶的老头儿脑袋秃的像炮弹,还跟当地一个杂种女孩子眉来眼去的不安分。玛奇尼斯太太虽然没有教育,人倒不错,就是有个爱犯舌的毛病。她呀,跟她自己的娘打牌也要想法子骗钱。还有个葛克上尉的太太,人家正大光明的打一两圈牌,她偏偏看不得,把那两只龙虾眼睛翻呀翻的。其实像我爸爸那么虔诚的教徒,还跟我叔叔但恩·玛洛内,还有我们表亲那个主教,三个人一块儿斗牌呢。各种各样的纸牌戏,哪天晚上不上场!这两个女的这一回都不跟部队走。”奥多太太又道:“法妮·玛奇尼斯跟她妈妈一块儿住。她妈住在伦敦附近的哀林顿镇上,看来准是靠着卖小煤块和土豆儿过活。不过她自己老是吹牛,说她爸爸有多少船,又把河里的船指给我们看,说是他们家的财产。葛克太太和她的孩子们打算住在贝泰斯达广场,她喜欢听兰姆休恩博士讲道,那儿离他近些。巴内太太又有喜了。唉,她老是有喜,已经给中尉生了七个孩子了。汤姆·波斯基旗手的女人,比你早来两个月,已经跟汤姆吵了二十来次,吵得军营里前前后后都听得见,据说还摔碟子砸碗的闹。有一回汤姆眼睛打的青肿,他也没告诉人怎么回事。她也准备回娘家;她妈在里却蒙开了一个女子学校。真是造孽,谁叫她从家里私跑出来呢?亲爱的,你在哪儿毕业的?我的学校可贵着呢。我是在都柏林附近卜德斯镇的伊利西斯树林子那儿,弗兰纳亨夫人的学校里上学的。学校里专门请了一个侯爵夫人教我们真正的巴黎口音,另外有个法国军队里退休的将军和我们练习说法国话。”
爱米丽亚忽然进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家庭,弄得莫名其妙。奥多太太就是大姐姐。吃茶点的时候,她带着爱米丽亚见了所有的妯娌姊妹。爱米丽亚温和沉静,而且长的也不能算太美丽,因此大家很喜欢她。后来先生们吃完晚饭,从一百五十联队回来,见了她都十分赏识。不消说,这么一来,太太们就对她有些不满。
玛奇尼斯太太对巴内太太说:“我只希望奥斯本以后不再荒唐。”奥多太太对波斯基太太道:“倘若回头的浪子都能做好丈夫的话,她也许能和乔治过得很快乐。”波斯基太太原是联队里的新娘,如今看见爱米夺了她的地盘,心里老大气愤。兰姆休恩的门徒葛克太太要考查爱米丽亚,看她有没有醒悟,是不是信奉基督教等等,问了她一两个最内行最要紧的问题。她见奥斯本太太三言两语的回答她,知道她还没有受到点化,立刻送给她三本一便士一本的传教小册子,里面还有插图;其中一本叫《狼号鬼哭的旷野》,还有两本是《王兹乌斯公地的洗衣妇人》和《英国兵士最锋利的刺刀》。葛克太太打定主意要叫爱米丽亚在睡觉以前就醒悟过来,所以叮嘱她上床以前把这几本书先看一遍。
亏得那些男的为人好;他们对于伙伴娶来的漂亮太太十分赞赏,都拿出军人的风度对她献勤讨好。那天她出足风头,欣欣然乐得两眼发光。乔治看见她那么有人缘,非常得意,而且觉得男人们向她献勤奉承的时候,她的态度和回答也很得体。她虽然羞答答的有些儿孩子气,却很活泼大方。在爱米看来,乔治穿上军装比屋里所有的军官都漂亮。她觉得丈夫一往情深的瞧着自己,喜欢得绯红了脸。她暗暗的打主意,想道:“将来我一定要好好儿招待他的朋友,把他们供奉得跟他一样周到。我得活泼点儿,做个好脾气的太太,让他有个舒服的家。”
联队里的人欢天喜地的欢迎她。上尉们赏识她,中尉们喜欢她,旗手们敬爱她。老医生格德勒对她说了一两个笑话,全是关于治病吃药的事情,此地不必再说。爱丁堡来的助手医生叫卡格尔的,倚老卖老的盘问她对于文学的知识,援引了他最得意的三个法文典故来考她。斯德博尔小子轮流对屋子里的人说:“哈,你瞧她多好看!”他一黄昏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直到上甜酒的当儿才把她忘了。
都宾上尉一晚晌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他和第一百五十联队的朴德上尉一起把喝得烂醉的乔斯送回旅馆。当晚乔斯把他猎虎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先在饭堂里讲了一遍,后来在晚会上碰见那位戴着头巾帽子、插着风鸟羽毛的奥多太太,便又讲一遍。都宾让他的听差去招呼税官,自己站在旅馆门口抽烟。乔治很细心的把披肩给太太裹好,别了奥多太太回家。年轻的军官们都来跟她拉手,围随着送她坐上马车,在车子动身的时候大声欢呼。爱米丽亚下车的时候,伸出小手来跟都宾拉手,笑着责备他,说他一黄昏没有睬她。
所有旅馆里的人,还有住在那条街上的人,都上了床,上尉仍旧津津有味的在抽烟。他眼看着灯光在乔治起坐间里熄灭,又在旁边卧房里亮起来。等他回到自己的寓所,差不多已经是天亮时分了,远远听见船上吆呼的声音,原来货船已经在装货,准备往泰晤士河那边开过去。
第二十八章 爱米丽亚随着大伙儿到了荷兰、比利时一带
奥多太太请过客两天之后,联队里的军官和兵士便出发了。国王陛下的政府特地派下船只把他们送到外国去。那天,东印度公司船上的人在河里欢呼,军人们在岸上欢呼,乐队奏着国歌,军官们举起帽子摇着,水手们扯起嗓子吆喝着。在这一片喧闹声中,输送船由武装兵舰保护着向奥思当开出去。勇敢的乔斯答应护送他妹妹和少佐的妻子一块儿动身。少佐太太大部分的动产,连那顶有名的头巾帽子和上面的风鸟毛在内,都和部队的行李一起运送,所以咱们两个女主角的马车上并没有多少箱笼,很轻松的就到了兰姆斯该脱。当地有许多邮船,她们上了一艘,很快的到了奥思当。
接下去便是乔斯一辈子变故最多的一段时间,好些年之后他还喜欢跟人谈起当时的情况。关于了不起的滑铁卢大战他知道许多掌故,讲出来十分动听,连猎虎的故事也只得靠后了。自从他答应护送妹妹出国之后,就开始把上唇的胡子留起来。①在契顿姆的时候,凡是有阅兵操练他就跟着去看。每逢和他同事的军官(他后来往往那么说)——每逢军官们在一起说话,他就聚精会神的听着,尽他所能记了许多军中大亨的名字。在这些学问上面,了不起的奥多太太帮了他不少忙。他们坐的船叫做美丽的蔷薇,可以直达目的地。到了上船的那天,他终究换上一件钉着辫边的双襟外衣和一条帆布裤子,戴着军人的便帽,上面围着漂亮的金带。他带着私人马车,并且在船上逢人便咋咋呼呼的告诉,说他这回准备到威灵顿公爵的军队里去,因此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大人物,多半是个军需局的官员,至少也是政府里递送公文的专差。
①军人大都留胡子,乔斯希望外国人把他当军人,所以不刮胡子。
过海的时候,他受足了苦,两位太太也晕船,躺着不能起来。邮船走近奥思当,就见特派船只载着联队里的军士也来了,和美丽的蔷薇差不多同时进港,爱米丽亚这才恢复了力气。乔斯半死不活的找了个旅馆住下。都宾上尉先安顿了太太们,又忙着把乔斯的马车和行李从船上运下来,在海关办过手续,给他送去。原来乔斯的听差过惯了好日子,吃不来苦,跟奥斯本的跟班两人在契顿姆串通一气,直截了当的拒绝到外国去,所以乔斯眼前没有人伺候。这次的叛变来的非常突兀,在动身前一天才爆发。乔斯·赛特笠急得不得了,要想临时把旅行打消,可是都宾上尉结结实实的把他嘲笑挖苦了一顿(乔斯说他真爱管闲事),而且胡子也早已留起来了,他也就给大家连劝带说的弄上了船。原来的伦敦佣人吃得肥胖,又有规矩,可就只会说英文。都宾替乔斯他们找来的比利时佣人是个矮小黑瘦子,什么话也不会说。他整天忙忙碌碌,老是赶着赛特笠先生叫“大爷”,就这样很快的取得了乔斯的欢心。时代变了,奥思当也改了样子,到那里去的英国人,外貌既不像大老爷,行为也不像世袭的贵族。他们多半穿得很寒酸,里面的衬衫也脏,而且喜欢打弹子,喝白兰地酒,抽雪茄烟,老在油腻腻的小饭馆里进出。
可是有一样,威灵顿公爵军队里的英国人买东西向来不欠账,他们究竟是开铺子的买卖人出身①,所以买东西不忘记付钱。爱做生意的国家忽然得了一大批主顾,可以把食品卖给守信用的兵士们吃,实在是好运气。英国人渡过海来保护的国家不爱打仗。在历史上很长的时期里面比利时人只让别国的军队把他们的国土当战场。本书的作者曾经亲自到过滑铁卢,用他那双鹰眼细细的把战场看了一遍。那驿车管理员是个肥大的老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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