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可陆浩宇和祁云都是主事人,现在观点已经亮明,意见完全相反,这就有点麻烦了,要是一个低层次家庭,那就可能是一场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也是常见的,但事情发生在市委书记家,情况就有所不同:陆浩宇本人讲话作报告,练了二十多年嘴皮子,而祁云又是有名的“铁嘴”夫人,可以想见,这将是一场并非吵架但又十分激烈的论战无疑。
两人各自亮明观点以后,沉默了。大约是谁也不想打第一枪吧。陆浩宇瞧一眼祁云,见她脸绷得很紧,就想到了有关“铁嘴”的一些往事。
祁云上大学时,正值“文革”初期,学校的两派群众就“谁是保皇派”的问题展开大辩论。祁云这一派的头头口拙舌讷,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祁云心里一急,呼地跳上台去,一口气回答了对方提出的几个问题,接着就转入反攻,咄咄逼人地提出五个问题要对方回答。对方的头头被祁云搞愣怔了,一时竟乱了方寸,未能及时回答上来,祁云就喊道:“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他们回答不了。理屈必然词穷,词穷定是理屈。”接着将五个问题一一止面阐述,将保皇派的帽子一顶顶向对方扣过去。台下对立面的群众急了,一股劲呼口号压倒她。这面的头头们见好即收,立即下达集合令,排着队,挥动红宝书,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保皇有罪,罪该万死”撤离会场,一路凯旋而去。
由此,“铁嘴祁云”的称号便在校园内传开。
祁云就是在得了“铁嘴”雅号不久,经人介绍给陆浩宇的。介绍人说:“这祁云脑子反应快,口才特好,模样也不错,只要你不怕吵架时吃亏,那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陆浩宇说:“没关系,我看中的正是她这张嘴。”
他们是领到毕业证那天举行婚礼的。之后是毕业分配,陆浩宇留在校团委工作,祁云分配到附近一家国营企业搞工会工作。祁云不仅办事利索,而且敢仗义执言,评断是非,什么事到她嘴里总能讲出个道理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威望,人们一旦发生什么是非争执,不去找领导,而是说:“走,找祁云评评理!”可回到家里,祁云的口才始终没有发挥的机会。夫唱妻和,亲密无间,实在激不起一点波澜,有一大陆浩宇说:“咱结婚几年了,还没领略过你的铁嘴,啥时吵一架吧?”祁云说:“我这人怪,事情逼到那份上,话就像泉水一样往外喷。不到那份上,硬要我无病呻吟,假吵架,我的嘴就钝了,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陆浩宇笑道:“那就不用着急,等啥时逼到那份上了,再领略吧。”
陆浩宇没想到,这种无波无澜的生活过了二十多年之后,眼看就要告老还乡、欢度晚年了,他们之间才发生了磕磕碰碰。祁云对陆浩宇的廉洁有了微词,有了褒贬。继而发生争执,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眼下,在儿子的婚事上,明摆着又一场舌战已是必然。
现在,陆浩宇瞧着眼前的祁云,想像着她三十年前跳上台舌战群儒的情景,心里说,这回怕是要真正领略一回“铁嘴”的厉害了,这样想着,不由得笑了。这一笑,使祁云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像一只斗架的公鸡,也忍不住笑了。
笑缓和了一下紧张气氛,但并没有解决问题。陆浩宇笑过之后,深深感到说服这位“铁嘴”夫人的艰难。但再难也不能后退,他得知难而进。
“祁云,”陆浩宇尽量把话说得平和一些,“咱不是一般人,咱是市委书记,大操大办影响不好。”
祁云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我的书记大人,你从搞领导工作以来,时刻注意影响,还注意得不够吗?”
陆浩宇苦笑了一下,说:“祁云,这么多年我们都和睦相处,配合默契。现在老也老了,是吃错啥药了,怎么老是磕磕碰碰,连儿女婚事也商量不到一块了?”
祁云说:“形势在发展变化,而且发展极快,变化极大,简直是翻天覆地。如果我们都顺应形势朝前走,自然就会相安无事。要是有一个人屁股打坠不想走,能不磕碰吗?”
陆浩宇脖子一伸:“噢?是我跟不上形势?那么清问夫人,大操大办、铺张浪费反倒成了先进潮流?”
祁云说:“不能说先进,但绝对是潮流。现在的人,孩子过满月、过百天、过生日,都要大摆酒席、宴请宾客,娶媳妇,聘闺女就更不用说了,该请的要请,不该请的拐弯抹角也要请,所不同的是小人物公开搞,大人物隐蔽搞,小人物敛小财,大人物敛大财罢了。”
陆浩宇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显然他抓住了什么把柄,要猛攻一下了。
祁云已捕捉到丈夫表情中透露的信息,就说道:“你别以为敛财就是见不得人的事。人人都这么作,也就不以为耻了。我索性给你讲具体一些吧,比如,每人上礼一百元,请一桌饭起码挣五百元,十桌是五千元,二十桌是一万元。这就是无权的小人物敛的小财。当然这笔人情债他也得还回去,但那是在以后慢慢偿还的,而且这笔钱的存款利息,也足够偿还了。所以不管收多收少,全是净利。
至于大人物,上礼的标准就高了,每一份礼少则几百,多则几千甚至上万,办一回事就发一回大财。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不明说罢了。“
陆浩宇脸上的那丝得意有增无减,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么请问夫人,我们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我们这样作,是敛大财还是敛小财?”
祁云但然笑笑:“打开窗子说亮话,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未能免俗。在东华市,我们是大人物,头号大人物。至于敛什么财,不强求,不勉强,大财不嫌多,小财不嫌少。怎么样,回答得满意吗?”
陆浩宇苦笑着摇摇头:“哎呀祁云,你可真坦率得可以。”
祁云说:“怎么?你以为我是同市委书记说话?不,我是跟我的夫君说话,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遮遮掩掩,连句真话都不敢说,那还叫夫妇吗?”
陆浩宇瞧着祁云,沉默片刻说:“你既然如此坦率,我也来个和盘托出吧,我们前年处分过一个人,三河县的副县长,记得吧?那就是因为安葬老人大操大办。好,你曾批示处理别人,现在你也大操大办开了,该怎么说呢?
这还在其次,我更担心的是现在社会风气不好,有些人就像寻缝下蛆的苍蝇一样,时时盯着市委市政府领导。你若大操大办,那就等于给他们提供一个大肆行贿的机会,这样婚事是办了,可陆浩宇一夜之间也就变成一个收受巨额贿赂的腐败分子。你说这号事咱能干?“
祁云头一歪,间道:“咦,我越听越糊涂了,我们给儿子办一回婚事,怎么就成腐败分子了?谁定的?是纪检委,还是检察院?”
陆浩宇说:“是群众。群众心里都有杆秤,我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心里都清楚。以为群众是傻瓜的人,他自己一定比白痴好不了多少。”
“群众?”祁云嘲讽地一笑,“群众说话要是算数的话,那就不会有腐败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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